其实魏璋一大早就令人请老太君参礼了。
老太君眼下巴不得那女人和老二如胶似漆,自然没有破坏的道理。
她说这些是让魏宣死心。
可魏宣听了这话,手抖得更厉害,一把推开了拦着他的老太君磕磕绊绊往大堂去。
他想快些,再快些。
脚却是软的。
伸手触摸着眼前的混沌世界,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四处寻觅。
“宣儿,施针之事耽搁不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啊!”老太君在身后拼命喊。
魏宣听不到,他的脑海里只有黄衫少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的模样。
那时春暖花开,落英缤纷飘在书桌上,也落在少女青丝间。
魏宣抱剑斜倚在窗外,撷取她发间一片花瓣,“漪漪,明日我就启程去边境了,到时候必然文书战报满天飞。你若给我寄信还总魏小将军魏小将军的称呼,我怕会被公文淹没哎。”
“要不你换个特别的称呼?如此我一眼就能看到你寄的信了。”魏宣以手撑颚,趴在窗台上。
少女也托腮,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那你想我怎么称呼呢,魏小将军?”
“当然是……”魏宣红了脸,支支吾吾开口,“要不你就叫我,叫我……”
“我在信封上盖三枚封蜡,厚厚实实的,你一摸不就分辨出我的信了吗?”少女挑眉,“嗯?魏!小!将!军!”
魏宣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昵称又被她一句话堵回去了。
魏宣很挫败,“贯爱画饼,这次还是三个大饼。”
“那这饼魏小将军吃不吃呢?”
少女将方才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封进了信封里,打了三枚封蜡。
信封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女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
他还未启程,她已经在给他写信了。
从前,魏宣在边境每七日都能收到她的“三个大饼”。
可这次,他等了一千九百个日夜。
从前寄的信上的封蜡都快被摸平了。
他终于又等到了她的信。
她画的饼,当然是没吃够的。
说好的,要给他画一辈子大饼的。
魏宣扯下眼纱,深一脚浅一脚跑向大堂,推开了半掩的门。
实榻大门轰然撞在墙上。
撞击声层层叠叠回荡在大堂中,绕着房梁久久不散。
一众宾客寻声望来。
在乌压压的人群里,魏宣却一眼看到了那黄衫少女。
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可她的模样,他不会认错的。
他的漪漪还活着,真真实实站在他眼前。
魏宣的眼霎时盈满泪水,是欢喜,是自责。
他僵硬地挪步朝薛兰漪去,每一步都觉恍若隔世,而目光自始至终不舍离开她。
怕一眨眼,一切都如千百次的梦境一样消散了。
人群不明所以,纷纷屏退到了两边。
大堂之中让出了一条路,从他通往她。
时间变缓慢,距离在拉近。
“漪……”他颤抖着唇。
薛兰漪惶恐地退了半步,防备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种受过伤害,所以格外警觉的目光。
魏宣心里更生出一丝疼惜,他想上前安抚。
一道玄色披风挡在了眼前。
“兄长是来喝喜酒的吗?”
冰冷的话打断了魏宣的思绪。
魏璋宽厚的肩膀将那个清瘦的姑娘藏在了身后。
薛兰漪也并不拒绝。
今日的大公子实在很不一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情绪浓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薛兰漪难免害怕,竭力避着他。
她不认识他了。
在得到这个结论后,魏宣的心揪了起来。
钻心的痛让他头脑清醒了些。
那些想要大声跟她说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国公府到处都是官家的人,他不能让人知道被充为官妓的昭阳郡主公然出现在京城。
亦不能让昭阳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嫁给魏璋。
他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咽下哽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兄长可没有立场。”
“长兄如父,未袭爵前我为尊!”
电光火石的几句话。
魏璋嘴角始终染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妾书可是兄长亲手所写。”
话似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充斥着谋算。
从一开始,魏璋就在算计他这个兄长。
他们之间,早就不存在兄友弟恭了。
魏宣可以接受他为了功名利禄算计他本人,但是……
魏宣看了眼恐慌的少女,“为什么是她?”
“兄长猜为什么?”
魏璋欣赏着魏宣关心则乱的表情,悠悠道:“纳她,当然是t因为喜欢她。”
“喜欢她”三个字吹进了薛兰漪的耳朵里。
她瞳孔微震,懵然望向魏璋高大的背影。
魏宣却笑了,“你自己信吗?”
魏璋倾身,贴近他耳畔,“怎么?难道只有兄长才配有寤寐思服,患得患失之感,我不能有吗?”
寤寐思服,患得患失。
轻轻吐出口的八个字,不就是一个“情”字吗?
这便是薛兰漪昨日想要告诉魏璋的情。
他其实体悟到了吗?
薛兰漪鼻头微酸,嗅到了他身上厚重的冷松香。
他只有夜里难以就寝时,才会点这么重的冷松香。
昨夜,他也未眠?
薛兰漪紧绞着手指,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生了些许涟漪。
而在魏宣的角度与魏璋平视,只看到了他眼里游戏人间的轻浮。
他要对漪漪有情,又怎会让她穿着还是昭阳郡主时爱穿的衣裙,在宾客面前招摇过市?
他不知道,若无面纱遮挡多少人会认出昭阳郡主吗?
她会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他不知道吗?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但凡真心爱重她,都不会将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魏宣不想再跟他纠缠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瞥了眼桌上的妾书,分明还少了一团红印,“漪……姑娘没画押,妾书便不算作效。”
“快画押吧,莫让兄长久等了。”魏璋这话是跟薛兰漪说的。
可他并未回头,只是饶有兴味盯着魏宣。
而身后,薛兰漪染了丹砂的食指扣进掌心,汗涔涔的,不一会儿满手殷红。
要摁下手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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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昨晚她明明决定不再喜欢他了。
可他一句“寤寐思服,患得患失”,死灰一般的心好像又燃起点点火星。
那盏在心里亮了许多年的灯,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彻底熄灭的。
她不想这么没出息。
咬着唇瓣,几欲滴出血来。
魏宣察觉到了她的难为。
无论如何,纳妾礼成不成这件事不该由她来做决定。
她若画押,就等于不明不白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可若不画押,当众拂了魏璋的面子,魏璋难保不会迁怒于她。
这不是她该承受的。
魏宣忽地扯过妾书,丢进了香炉里。
妾书顿时升起三寸高的火苗,转瞬间,妾书烧掉了一半。
“啊!”
大堂中女眷尖叫出声。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随之响起。
魏宣烧的可是盖过官家印章的文书,它代表着朝廷的威严。
轻易焚毁,等同于无视大庸律法,此事可大可小。
喜庆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细微,却清晰。
魏璋的眼亦被火苗点燃了,深不见底的瞳是地狱,是悬崖。
“拿笔墨,重作妾书。”魏璋掷地有声。
身后族老听出魏璋的势在必得,缩着脖子上前,“世子,就算妾书可以重写,可程序一时半会走不完呐,不如……”
魏璋冷森森的目光睇过来。
幽寒的余光掠过卢侍郎,卢侍郎一个激灵赶紧拱手退下,准备印章籍册去了。
已至晌午,大堂中无一人敢擅动,他们必须留下来观礼。
魏璋要办的事,不是烧毁一纸妾书就可以阻碍的。
他要的,都得是他的!
四周肃静下来,一道斜阳射/入,将大堂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头顶上“柱国擎天”的匾额熠熠生辉,金色的光华只倾洒在魏璋身上。
他巍然而立,是镇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主人。
魏宣则落入一片黑暗中,似乎难以扭转局势。
可他却再无了往常的躬谦退让。
他与他相对而立。
几乎一样的身量,眼神交汇间,已是硝烟弥漫。
今日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都不能让魏璋娶昭阳。
他指骨微蜷,摩挲着腕上的菩提,似是在权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