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她和魏宣的家也已经一片废墟了。
即便魏宣可以以一敌百又能怎么样?
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能去哪儿呢?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着至高处的魏璋。
良久,她退了半步。
魏璋眸色一沉。
她反将魏宣的手拉得更紧。
事已至此,也许月娘说得不错。
大不了就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吧。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魏璋身边,任他羞辱的。
她闭上眼,与魏宣相依,做出一副要与魏宣赴死的样子。
她倒真敢想!
她已承诺过与魏璋生死不弃,一生一世。
她是他的人,早就是了。
今生是,来世也是。
活着是,死了也是。
她还想跟谁生同裘死同穴?
魏璋胸中生出一股冲动,恨不能掰断了那交握的手,将她摁进胸口,让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潮涌冲击着他的手臂,他手背青筋隐现,周身威压如山倾覆……
脑袋里,蓦地浮现出斑驳胭脂下,她流着泪的脸。
他顿住了,指尖微蜷,缓缓掐进手心。
“京中……京中有最好的大夫,可以医治谢青云。”魏璋气息起伏。
薛兰漪微闭的眼睫轻颤。
她身旁五人,本做防御状,此时也皆僵在原地。
魏璋身后的护卫刀已出鞘,同样各自讶异地悄悄看了眼彼此。
整整六年,爷行事抓人,下手极快,根本不会多一句废话。
威逼为多,利诱,倒还是第一次。
魏璋深吸了口气,话音尽量保持平和,“回来,陆麟的哑症我也并非不能治。”
薛兰漪蓦地睁开了眼眸。
传闻大庸有位隐世高僧意外断舌,后创立了用声带喉腔发声的法子,再不受哑症困扰。
那高僧踪迹难觅,陆家遍寻不得,魏璋何时把人找到了?
薛兰漪探究地望着魏璋的眼。
那双深邃沉郁的眼向是让人望而生畏,但确实也说一不二。
他说他有办法,他定然就是真的有办法。
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兰漪心起涟漪,握着魏宣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如果,谢青云的肺痨能治好。
如果,陆麟可以重新当谏官。
如果,阿宣可以不必死……
她遥遥与魏璋对视,眼中波澜起伏。
魏璋朝她屈指,墨玉扳指闪着金光。
好像,那真的是一束可以抓住的光。
她像受了蛊惑,直起身来,僵硬地迈出了一步。
轰!
脚尖刚一探出裙摆,身后骤然响起撞击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薛兰漪后背上。
“啊!陆大人!陆大人!”月娘扬声尖叫。
薛兰漪蓦地回过头,陆麟撞在了石门上,如烂布偶一样滑倒下去。
撞开花的脑袋血水飞溅,在棱角不平的石门上留下一串殷红。
陆麟撞墙自尽了?
“陆麟!”薛兰漪立刻清醒过来,转身奔向血泊里的人。
几乎扑倒在陆麟身上。
可他一动不动,只有额头上的血还不停流着。
薛兰漪用绢帕擦拭。
擦不干净,越擦越多,绢帕湿透了。
月娘也推开呆呆站着穆清泓,上前撸起袖子,“我会掐人中,我会掐人中!”
月娘虽与他们短短数面,可是她很喜欢他们。
不想他们每一个人出事,所以掐人中的手抖得厉害。
然则,掐得多深,也探不到一点的气息了。
陆麟的手耷拉在地上。
缝着补丁的衣袖里滚出几颗桂圆。
这是自家树上的桂圆,他特意带来恭贺魏宣和薛兰漪的。
他们约定过,要将他种的桂圆铺满宣哥和漪漪的喜榻。
他还没给他们铺喜榻呢……
薛兰漪望着在血水里打转的桂圆,讷讷摇头,“为什么?为什么?”
薛兰漪的声音带着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句嘶吼,“为什么要送死?”
五步之外,魏璋指尖一颤。
撞墙飞溅起的一滴血珠,也刚好溅在他勾起的指尖上。
温热的,很真实。
魏璋凝眉,望着那滴在手心晃晃悠悠的血珠。
血珠上,赫然浮现少年陆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他搭着他的肩膀,“阿璋,人的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
“你是哑巴,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我方才一样以理服人,骂到他找不着北,知道吗?”
少年陆麟顶着一颗被打碎漏风的牙,说话的时候血和唾沫如雨下,“你是不是不会骂人?我教你啊,我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
“阿璋,你学啊,你怎么又不说话?”
……
那是长德十年十二月初五,隆冬,更钟响了六下。
两个少年勾着肩,一瘸一拐地走。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陆麟聒噪的声音。
他给他披的披风是紫色的,不好看,很重。
而且他根本没有三十九种骂人的方法。
只有八种,说起来拗口,要念一百二十遍才能学会……
魏璋屈指轻轻摁住了那一滴快要凉透的血。
沉静的目光透过人群,望向地面躺着不动的人。
其实他也看不到什么。
陆麟被薛兰漪、魏宣、月娘围得严严实实。
靠在墙边的谢青云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漪漪、宣哥,不必太过悲伤,其实陆麟他、他本就没打算,也没办法继续活着了。”
陆麟是立志要做谏官的人。
被拔了舌头后,他本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了,只因家中尚有老弱妇孺,才勉强苦撑着。
可是这些年,沈惊澜没少找陆家的麻烦,他的身体状况也已是强弩之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不能给家人带来安稳,反而会一次次带来厄运。
所以,离开京都,安置家人后,他就没打算再勉强过活。
此番,他与谢青云来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其实已了却最后的心愿。
他们来之前就约定过,绝不再次成为薛兰漪的负累。
他们不会再做魏璋或是沈惊澜的筹码,让薛兰漪再次陷入困境。
几个大男人,总让小姑娘次次以身相护,过意不去啊!
小姑娘不为谁而活,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谢青云低笑一声,自袖口摸出了一把匕首。
银光忽闪,照出谢青云眼中的绝别。
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人看到那把匕首正往谢青云脖颈上去。
唯有魏璋,独站一方,天生警觉。
霎时间,捕捉到谢青云的意图。
他眸色一沉,挽弓对准了匕首。
箭离弦而去,欲刺碎匕首。
谢青云本没多少力气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脖颈。
见箭气扑面而来,他身子倾斜,胸口正迎上了白羽箭。
魏璋瞳孔一缩。
来不及了,箭瞬间贯透谢青云的心口。
一道血柱飞溅,谢青云倒在了魏璋箭下。
第84章
他虚软的身子被钉在石壁上,像一个稻草人,那么轻,那么单薄。
血从心口渗出来,很快染透青色衣衫。
湿哒哒的衣料贴在他身上,方看清积劳成疾的谢青云已经瘦骨嶙峋,那样皮包骨的佝偻身躯好似只有孩童大小。
唯有一双常年执笔的手,生了茧,浮肿的,与身躯体形极不相符,仿佛毕生的力量都积蓄在那双手上。
而此时,他的手濒死战栗。
魏璋手中弓弦同频震颤着,极高频率的颤动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血脉中。
他的手竟也些微颤动。
“阿璋,握笔要稳。”
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年少时,谢青云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的“魏璋”二字。
他说:“阿璋若是练得一手好字,将来可以给宣哥当副手,宣哥做文官,你可以当师爷,宣哥做武官,你可以当主薄。”
他问:“这样就算兄友弟恭,无愧家门吗?”
他说:“是。”
他答:“好。”
长德九年九月初五,初秋,魏璋五岁,才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谢青云教的谢氏行书不好写,但他给的墨不臭,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也不卡墨。
谢青云的手很稳,他见爹手把手教兄长写字时也是这么稳
……
魏璋握着弓箭的手蜷起,扣住了那震颤不已的弦。
然箭已离弦,颤音摁不住了。
谢青云好像……死在他箭下了。
他眉心紧蹙,极力压着什么情绪。
一道刀子般的眼神突然t甩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