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
“是啊,喂鱼,喂鱼。”穆清泓指着鱼缸,恭敬地颔首。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突然笑了,“国公爷前些日子养了不红鳞鱼,最后就剩下这两条活下来了。
爷看得矜贵得很,日日亲自喂食,亲自照料,这鱼啊比人都贵重,哪能喂馍啊?”
“你去瞧瞧小厨房八宝柜第二层,里面有个青花瓷双耳罐,内里盛放的虾籽蟹膏就是鱼食。”
“虾籽?蟹膏?”穆清泓微怔。
“你不认识虾籽蟹膏?”
右边护卫挑起眼角,打量穆清泓一身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眼中鄙夷之色不掩,“你若不认识,让厨房刘婆子寻了给你,切莫喂错了食儿!
鱼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公爷怪罪下来,当心你项上人……”
左边稍微年长的护卫拉住同僚,暗自摇头,使了眼色。
年纪长,到底见多识广些,还识得眼前这弓腰驼背的小年轻是谁。
“公子且去吧,莫耽搁了鱼儿用食。”年长的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暗自唏嘘,叹了口气。
“多谢。”
穆清泓心不在焉颔首道谢,离开了。
他自然不是不认识虾籽蟹膏,只是这样的珍馐离他似乎很遥远了。
遥远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悻悻然垂着头进了厨房,将鱼缸放在案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鱼食抖落了些进鱼缸。
两尾鱼寻着吃食聚拢过来,它们的鳞片十分艳丽,色泽纯正,泛着斑斓的光。
鱼尾薄而透,如云似雾在水中摇曳生辉。
真好看。
可再好看不也就是两条河里游的红麟鱼吗,高贵在哪儿?
穆清泓握着长柄勺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炉子里煨的豆腐虾仁汤滚开了,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冒着泡。
热浪越滚越快,越滚越高。
穆清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月娘的笑脸。
她刚怀孕的时候,她说想吃虾。
西境缺水,鱼虾甚少,他给人写了三十幅字画,没有买回一只虾来。
他们回京了,他好不容易弄了二十只虾。
月娘担心姐姐九天不饮不食身子扛不住,她于是把虾抽了线,熬了汤给姐姐送来。
她馋得咽口水,t也只浅浅尝了一只,说这是顶好的甜虾,姐姐吃了定会胃口大开。
月娘不知道,崇安堂里,哪里缺虾?
连两条小鱼都只吃虾籽蟹膏!
到底凭什么?
天之骄子,皇室血脉,本应万人之上的太子妃,凭什么比不了两条破鱼?
穆清泓死死盯着两条悠然吞食虾籽的鱼,瞳孔紧锁,呼吸颤抖。
他丢了长柄玉勺,抓起案桌上半个干了的馍,揪下来,往鱼缸里扔。
狠命地扔。
不停地扔。
不一会儿,水面上全是泡发的馍,阻隔空气。
红麟鱼缺氧,不停往上翻,用头顶开馒头碎屑,断断续续吐着泡泡。
都快被憋死了,可它们就是不吃那堆积成山的馍。
两条畜生而已,挑什么挑?
穆清泓蓦地抓起一条鱼,手指捏紧它的腮。
鱼儿离开水,被迫张着嘴,鱼尾慌乱摆动着。
穆清泓趁机将馍塞进了它嘴巴里,塞棉花似地不停往里挤压。
鱼肚子被塞得圆鼓鼓,嘴巴合不拢,馍从腮边不停往外溢,带着血丝。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穆清泓看着被撑得透明、快要爆掉的小鱼身体,露出了满足的笑。
窗外,斑驳的树影摇晃,投射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的笑容越发诡异、病态、猖狂,“呵!”地笑出了声。
“谁?”
后窗处,巡夜护卫立刻察觉,扶刀靠近。
空气中隐有抽刀的颤音。
穆清泓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耷拉在指腹上奄奄一息的小鱼。
他,把魏国公的鱼弄死了?
他吓得撩开手,往外跑。
破晓之前,寒气颇重,凉意透进骨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只红麟鱼成双成对,是有寓意的。
若然魏璋知道他把鱼噎死了,会不会怪罪他?
会不会不拥立他登基?
穆清泓彷徨无措在院子乱撞着,忽见寝房窗户上女子姣好的侧影。
“阿、阿姐……”
他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寝房跑。
正要推门,却又迟疑了。
从西境回盛京,九天了,他还没有来见过薛兰漪。
薛兰漪不是蠢人,时至今日,她肯定知道是穆清泓出卖众人,毁了她的姻缘,也间接害死了谢、陆二人。
阿姐会怪他嘛?
他心里到底愧疚,迟疑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轻敲了敲房门。
“魏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必再白费心机!”
屋子里,响起冷傲的话音。
穆清泓清了清嗓子,“阿、阿姐,是我。”
窗边人修长的脖颈微僵,片刻,径直吹熄了灯。
薛兰漪待穆清泓的态度要比待魏璋还决绝。
毕竟,魏璋是外人,而穆清泓可是她从未怀疑过的弟弟。
他们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小时候睡过一个被窝,长大了一同在皇叔父膝下受教。
当日在桃花谷,薛兰漪甚至怀疑过月娘是背叛者,也没有怀疑过穆清泓。
而今,再感知到他的气息,薛兰漪厌恶透顶,欲起身往榻上去。
穆清泓猛地推开了门。
他快一步,堪堪跪在薛兰漪膝前,“阿姐,我没有办法,月娘怀孕了!我没办法带着她无休无止地逃下去,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母子受苦!”
“阿姐,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
穆清泓可怜兮兮仰望着薛兰漪,白皙圆润的脸天生带着一股纯真。
在此时的薛兰漪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当年,薛兰漪冒死将他送出盛京,魏宣为了他在西境苦守了五年。
更不提先太子党虽为星星之火,但一直接力传承在勉力保护着他,这其中也包括陆麟、谢青云。
到最后,穆清泓倒第一个屈服,自己站出来,并将保护他的人全部推下了悬崖。
他有苦衷,谁没苦衷?
薛兰漪想到现在身陷囹圄的魏宣、尸骨未寒的陆谢二人,眼眶朦胧了,“你要是不告诉魏璋桃花谷的位置和机关,我们怎会被找到?有阿宣周旋,我们安生藏在桃花谷里,又怎需四处逃亡?”
“可是宣哥中毒了啊!谁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若万一、万一宣哥毒发生亡……”
啪!
薛兰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冷脆的声音回荡在寝房中。
这就是魏宣尽心竭力保护了近六年的人。
这就是她那最单纯无害的弟弟。
“你可有心?”薛兰漪双瞳瞪大,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
心?
穆清泓听到这个字,急于解释的话顿住了。
他面色僵滞,思绪在眼中缓缓流动,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有心吗?
曾经的他是有的吧。
他也曾励精图治,也曾关心百姓疾苦,也满怀热忱热爱着大庸子民。
可,大庸子民好像并不那么爱他。
当初变法,明明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利益,一败涂地之后,他们却都叫他乱臣贼子。
他逃亡这六年,抢过食、住过桥洞,被难民流民骂过、打过,逃窜过。
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脸上抹满泥巴,再不敢暴露自己的容貌。
因为,那些贱民一旦识破他的身份,不会同情他,只会报官求赏,或是想出更多折辱他的法子,让一个跌落神坛的太子钻胯、学狗叫,他们只会更兴奋。
所以,心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儿将来再受一样屈辱,我有错吗?”穆清泓撸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薛兰漪眼前。
曾经的太子金尊玉贵,白皙娇嫩,长辈都说他比女儿家还娇。
可如今手臂上布满抓痕、齿印,肤色亦粗粝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经年日久,长不好了。
他苦笑一声,“阿姐在国公府中,好吃好喝供着,衣来伸手地娇养着,魏国公他就算再不好,也让阿姐三分。这样的日子阿姐都觉得屈辱,受不了,想争一个来日。”
“阿姐想过我的处境吗?我比你活得难千倍万倍,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穆清泓看薛兰漪的眼神里甚至有嫉妒。
他在嫉妒同为“逃犯”,薛兰漪却生活富足。
第88章
薛兰漪不想跟他诉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她只问他:“你是自己在争取吗?你是拿别人的命在换啊!”
“谁的命?谢青云还是陆麟?”
穆清泓摇了摇头,“他们不是自裁的吗?谁要他们的命了?”
“还有宣哥和阿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继续做他的将军,阿姐安生做这万人之上的国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