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你们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如何能怪得别人?”
穆清泓越说越兴奋。
终于一双眼中,再无一丝澄澈透亮,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怨恨。
此去经年,时移世易。
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少年了。
亦或者说,他本性如此,本就是个懦弱的毫无底线的软骨头。
薛兰漪不欲再跟他多言,起了身,“你走吧,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我无话可说。”
人各有志,薛兰漪说服不了他,也不想听他这些毫无尊严的话。
她挑帘往内室去,不再看他。
屋子里没点灯,隔扇门上的珠帘轻晃,其下坠着夜明珠,萤光如水摇曳。
室内熏着上好的凝神香,一日便能燃去百两银子。
连她身上的云锦披风也是宫中才有的贡品,够穆清泓和月娘一年的吃用了。
她过得这样奢侈,是以什么身份劝他认命呢?
穆清泓觉得可笑极了,天大的笑话。
他怒目圆睁,对着薛兰漪的背影,“最自私的人,其实是阿姐!”
薛兰漪已经走进里间,没有理他,也没有停步。
穆清泓看出了她对他的鄙夷。
谁都能鄙夷他,谁都能踩他一脚。
因为他无权无势。
连所谓的血缘亲厚的姐姐也不过如此,她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她甚至没有站在魏宣的立场,为她所谓的至爱考虑过。
她只想自己。
只爱自己。
“阿姐一边享受着魏国公给你的优渥生活,一边又要宣哥放弃大好前途、放弃毕生抱负,与你同生共死缠绵悱恻,阿姐就不自私吗?”
“是我愿意的吗?”薛兰漪骤然回过头来。
无形力量挤压着她,她有些呼吸不畅,喘息不定,隔着珠帘与穆清泓对视。
这一次,穆清泓没有回避她的眼神,没有愧疚,没有忏悔。
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不管是不是阿姐自愿,现在的局面就是你造成的!”
的确,魏璋手段强硬,弹指间,就能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五指山下。
他恶劣、强势、霸道,夺人所爱,挟天子令诸侯。
但那又能怎么办?
现实就是弱肉强食。
他们渺小如蝼蚁,不顺应时局,t反而螳臂当车,意图挣出旁的路来。
是想在千里之堤上蛀出蚁穴吗?
须知堤坝坍塌,第一个冲散的、压垮的还是他们蝼蚁。
这六年毫无尊严的生活,早就让穆清泓认清了,什么骨气、尊严、情谊,都不及到手的权势、财富来得重要。
也只有掌握的权势、财富,才有资格谈论尊严。
“阿姐要是愿意留在魏国公身边,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太子,宣哥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将来名留青史,不好过当一辈子乱臣贼子,让后世诟病吗?”
“阿姐从前不总说最喜欢宣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样子吗?”
“还是说,阿姐的人生是人生,宣哥的人生就不是人生?”
一声声质问,颤颤回荡。
薛兰漪脑海里,蓦然浮现出红衣少年驰骋疆场,无拘无束的模样。
画面一转,又浮现出生了银发的他跌落在地。
将军折剑,连他的新娘都护不住。
若他还是纵横沙场的他,不该被魏璋一招制服。
薛兰漪神色滞了须臾,隐在袖口的手紧扣。
穆清泓见势,抓起罗汉榻上那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跪着进了屋,将传记呈给了薛兰漪。
“阿姐看过渡辽将军传吗?阿姐知道高昌郡围城之战、焚桥之战死伤征西军七万八千人吗?”
“阿姐又可知宣哥的功绩虽一半归于他自身,还有一半得归功这七万八千条人命?”
“阿姐如果执意要拉着宣哥赴死,宣哥和征西军再无翻身正名的机会,七万八千条人命皆是阿姐口中所谓儿女私情的墓志铭!”
最后三个字敲打在薛兰漪心上。
薛兰漪趔趄了半步,心在颤。
她知道穆清泓这番言论,不过是为了讨好魏璋,为他自己铺路。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薛兰漪垂眸看向眼底那本传记。
从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圆润的光晕刚好照在“渡辽将军”四个字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盯着盯着,眼眶就发酸。
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该怎么选也很清晰。
可她自己呢?
她的心意就不重要了吗?
不止对魏宣的爱人之情,还有对陆麟谢青云的朋友之谊。
她要如何夜夜躺在杀人凶手身边,佯装情深义重?
薛兰漪喉头哽咽,“你让我……和杀陆麟、谢青云的凶手,长长久久待在一起?”
“姐姐冰雪聪明,还不明白吗?魏国公根本就没打算杀陆、谢二人,在桃花谷说要给他们治病是真的!”
薛兰漪怔然望着穆清泓。
穆清泓笃定地点头。
魏璋是要扶持他登基上位的。
既然要他登基,那么第一步自然是洗去他身上乱臣贼子的污名。
既然要为先太子党平反,又怎会去屠杀先太子党的人?
起初,穆清泓也觉魏璋的做法不可思议。
魏璋想扶持新人登基,多的是皇亲国戚可以选,他完全没必要先为太子党平反,再扶持穆清泓。
这是舍近求远的法子。
穆清泓心存怀疑,所以这两天他听墙角,通过大臣们的只言片语,穆清泓才确认魏璋是真的要还先太子党清白。
“阿姐,是真的,我、陆麟、谢青云……还有千千万万因为变法被打成乱臣贼子的同僚们天要亮了!”
“不仅是他们,他们的家族也要重见天日了!”
“这件事别人根本做不到,只有魏璋,魏璋可以帮我们呐!”
他扯住了薛兰漪的衣摆,跪着上前。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浪推着往后。
她已经是魏宣的妻了。
她不想再去吻那双陌生的唇,不想再去抱那具陌生的身体。
她恨魏璋,她不想要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她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穆清泓攥着她的裙角,一步步上前,灼灼目光仰望着她,“阿姐这些年有多少能人异士想洗清我等冤屈,皆不成事,反送了性命。如今……如今只要阿姐伺候好魏国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啊!”
薛兰漪听到了两个刺耳的字,脚步顿住,狐疑望着穆清泓,“这话……是魏璋说的?是魏璋让你来当说客的?”
这重要吗?
这对薛兰漪一个进过教坊司的女人重要吗?
穆清泓不答反问,“阿姐在教坊司什么男人没见过?好歹魏国公年轻有为身强力壮,你伺候他总比伺候那些老头纨绔好,阿姐你也不亏……”
“穆清泓!”
薛兰漪俯视着那双圆而透亮的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饱读诗书的太子说得出口的话。
亦或是,原话就是魏璋教的?
她心中既忿又恨。
“滚出去。”
她不想再听他们的腌臜话,指了指门外,“你告诉魏璋,我宁死也不会再低三下四求他……”
“阿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你要实在想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何必非要拖着旁人一起?!”
话赶话,穆清泓怒吼出声。
话音落,四周皆静。
穆清泓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他连连摇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你死。”
“现在是还同僚们清白的关键时期,而且宣哥也不知所踪,你好歹、好歹哄着魏国公,等一切尘埃落地,你再、再……”
再什么?
穆清泓说不出来。
魏璋拥立新帝登基以后,权力必然更大。
薛兰漪还能再什么?
等各人都各归其位,她没有什么价值的时候,再去死对吗?
真是她的好弟弟。
薛兰漪苦笑一声,“滚。”
穆清泓知道薛兰漪恨他,可又分明看到了她眸光轻滞,泛起些微涟漪。
她其实有在考量穆清泓的话。
无论如何穆清泓得先稳住薛兰漪。
不管她死不死,起码得保证登基前她不闹事,不激怒魏璋。
他跪着连连上前,更近一步,张了张嘴。
“出去。”薛兰漪知道他要说什么。
“姐……”
“你再不出去,就叫魏璋过来咱们当面说清楚。”
“姐!姐……”
听到“魏璋”两个字,穆清泓如临大敌,话才噎在了喉咙里,只是手还像牛皮糖似地抓着薛兰漪的裙摆不放。
薛兰漪目色骤然一冷,往门外寻去。
穆清泓才赶紧松开手,起了身,“姐,我出去,我出去,你好生想想,再好生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