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凭拥立之功上位之臣几个有好下场的?哪个不是妻离子散,死无安生之地?”韩玉压低了声音,饶有兴味环视周围,包括薛兰漪。
“今日太子仰仗他登基,来日太子总能亲政,扳倒他不也是早晚的事吗?”
这话是史实,也是安慰众人。
韩玉瞧薛兰漪最是忧心忡忡,少不得多安慰她一句,“人总归要向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嘛,停在原地岂不彻底无可救药了?”
薛兰漪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对穆清泓来说,能从一个流民恢复太子之身。
对太子门生来说,从此不必暗夜潜行。
何尝不是往前走了一步呢?
韩玉说完这句话,队伍也真的开始缓缓前行了。
魏璋打马在前,众人紧随其后。
薛兰漪被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住脚步,回过去看青阳。
“昭阳郡主,走啊,你找什么呢?”
薛兰漪是太子最亲近的姐姐,韩玉下意识以为薛兰漪也是和他们一样陪太子去朝堂的。
但见薛兰漪神色恍惚,才讶然道:“郡主不是同我们一道的?”
薛兰漪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凝在嘴边。
眼下,太子门生如星星之火正汇聚于一处。
他们籍籍无名,估计连穆清泓也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而今却成了洗脱太子一门罪名的主力。
而她,曾经和魏宣、谢青云他们走在最前方,受万人瞩目,被万人追捧,眼下却为找一件小衣而烦恼。
在浩瀚洪流面前,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心生愧疚。
如今竹林中六人,就连与他们决裂的魏璋也在忙于太子党之事,她却……在做什么呢?
在自己情绪旋涡里打转。
薛兰漪扯了扯唇,话锋一转,“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
是了。
人该往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儿。
薛兰漪不再回望,跟随人流前行。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赫然闯入薛兰漪眼中。
魏璋悠然打马跨出门槛,步入白日青天中。
而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渐渐接近天光。
上百书生在偌大的国公府中其实十分渺小,从上往下俯视,细若溪流在府中小巷潺潺流动。
府中树荫交错,在阴面。
隔着一道朱漆门的府外,是宽阔的朱雀街,阳光明媚,在阳面。
众人依次跨出门栏,宛如小溪从阴面流向了阳面。
薛兰漪以为他们在孤注一掷,可走出国公府大门,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汇聚到了他们之中。
有年迈的说书先生,也有落魄的贩夫走卒……
从国公府到玄武门,百人汇聚成了千人,宛如小溪奔流入海。
薛兰漪环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知道他们或多或少跟太子有关。
或是他们的子女、朋友,或是他们本身就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只能在阴暗角落掩饰身份,苟且偷生。
今日,他们终于站在了阳光下。
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不是穆清泓,是魏璋。
是那个奸邪狡诈,背弃故友,手段狠辣的奸臣魏璋。
如穆清泓所言,这就是现实。
谁掌握权力,谁就握着太子一门的生死荣辱。
薛兰漪忽而想起谢青云死前,曾跟穆清泓说过无论是何手段登基,将来只要勤政爱民,便也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显然,那个时候谢青云就知道是穆清泓和魏璋勾结串通,暴露他们的行踪了。
可谢青云死前,未有恨意,他释怀了。
因为,他要的是最终结果:太子登基,拨乱反正,海晏河清。
他不恨穆清泓,也不恨魏璋,他已经抛却私仇了,只愿太子登基,一切回归正途。
如今还在私仇里打转纠结的,只有薛兰漪罢。
薛兰漪心中暗自感慨着。
队伍突然停下了下来。
众人已经走过午门,抵达太和殿外的广场。
再往前,是太和门,太和殿,只有魏璋和穆清泓驾马走进去了。
寻常人连大殿都无法接近,遑论自证清白?
他们只能在广场处,遥遥相望,等待结果。
巍峨的太和殿前,汉白玉石阶宽阔且空无一人。
玄衣男子掀袍,独自拾阶而上,一点墨色款步进入太和殿中。
朱漆门关上了t,只留一道缝隙。
远在广场上的薛兰漪再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形,但可以想见那里一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魏璋。
虽然魏璋现在大权在握,但重翻太子旧案,牵涉成千上万人,朝上之臣细数三代,又有哪位与太子案毫无瓜葛呢?
谁都未必清白,自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重翻旧事。
魏璋此去,可谓孤军而战。
世事变化多端,薛兰漪没想到有一天会是魏璋独自肩负起了太子党的荣辱。
她心里百感交集。
而留在原地的众人看不到那扇朱漆门内发生着什么,也各自窸窸窣窣猜测起来。
有个说书先生抬臂挥舞着手安抚大家,“诸位莫惊慌,我方才从龙虎街过来的时候,正见陆知柏和齐胜的马车从衢州老家赶回宫中呢,若不是魏国公有真凭实据告倒他们,他们一副残躯败体,岂会从安乐窝走出来?”
“是呢,我在茶馆打杂时,听刑部两位老爷说,魏国公早令他们彻查了陆知柏和齐胜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证据,人证物证确凿,陆知柏和齐胜这两个老贼跑不了!”
当年,陆知柏和齐胜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之行径几乎人尽皆知。
只是那时候他们势力大,无人敢查,无人敢言。
后来太子变法,削爵位、废贱籍,直接影响到他们以此敛财,他们才心生毒计,挑拨先皇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此番,魏璋若将这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罪证公之于众,相当于釜底抽薪,直捣黄龙。
只要证据确凿,当年的事就可真相大白了。
薛兰漪不知道魏璋拿到的是什么证据,但她知道魏璋不是铤而走险之人。
他今日能告发陆知柏和齐胜,一定证据切实,九成把握。
魏璋做事老辣,是不用担心的。
但此事毕竟关乎太子一门生死存亡,薛兰漪的心跳得厉害,隐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出了汗。
此时,一在前打探的书生突然跌跌撞撞跑了回来,面色煞白,“完蛋了!完蛋了!陆知柏撞墙自尽了!”
“什么?!”众人惊呼。
那人气喘吁吁道:“陆知柏坚称自己没有污蔑太子党,还反咬魏国公与太子是同谋,想要颠倒黑白,污蔑于他!”
“陆知柏为证清白,在朝堂上撞柱,断气了!”
……
报信人的声量一句比一句大。
众书生却屏住呼吸,惶然面面相觑。
事实的确是陆知柏等人诬陷太子谋反。
可陆知柏打死不认,还反咬太子和魏璋串通报复于他。
原本两厢对决,谁赢谁输未定。
但陆知柏死了。
一位三朝元老、开国功臣,为证清白把一条性命搭在朝堂上。
向来死者为大,百姓肯定会更偏向陆知柏。
他们一定会认为,太子谋逆是真,陆知柏不惧魏璋权势,敢于挑战太子党和魏璋。
陆知柏是有风骨的忠臣。
一旦民间这样传颂,那么太子一门想要洗脱冤屈,只会难上加难。
此刻的朝堂上,魏璋若再一味咄咄逼人,再逼死另一位老臣齐胜,那么先朝两位内阁大臣就全死于魏璋手。
百姓也会认为魏璋在污蔑忠良,铲除异己,什么给太子平反就是个噱头。
那么,太子党的处境会雪上加霜。
可若就此退让,就证明陆知柏的确清白,那么太子一门的冤屈也更无从再诉了。
如今的局面怎么看都是箭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事情比众人预料得更曲折。
情况急转直下,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褪去,千百双目光齐齐望向高台之上。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薛兰漪的目光。
从未任何时候,薛兰漪的目光如此坚定地,一瞬不瞬地只望向魏璋此人。
泠泠水眸散发出柔而坚韧的光,带着一丝担忧,迅速穿透人潮,越过太和门,越过殿前浮龙丹陛,直抵御榻左侧巍然而立的男人。
陛阶之上,魏璋本漫不经心凝望着飞溅到指尖的血珠,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轻掀眼眸,望向大殿之外。
门扉半掩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她又不在。
便是她在,她也……未必会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