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璋正与影七边走边说着话,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正撞进姑娘泠泠水眸中。
他折返回来,托起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她的唇。
“啊!”
薛兰漪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双手抵在他肩头,越过他的肩往远处看了眼。
回廊下,还站着礼部、兵部臣子,众人目光正聚集在这一处。
薛兰漪脸上漫出红霞,避开他的吻,“莫叫人笑话你首辅大人失了体统。”
“这世间,哪有与自家夫人讲体统讲规矩的?”
他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手放在她后脑勺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通红灵巧的耳垂。
“安心待产,万事有我。”
他话音温柔又笃定,一切都成竹在胸。
显然,他知道薛兰漪在忧心什么事。
他也不怕将自己的野心展露给她。
当今大庸朝堂皆在他一手掌控,他想让这天下姓魏,易如反掌。
薛兰漪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自己称帝。
然则眼前的事实告诉薛兰漪,他打算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将月娘腹中孩儿与她的孩儿调换。
届时,流着他骨血的孩子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他明明有能力自己称帝,为什么他自己不?
薛兰漪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只能是他想她的孩子继续做傀儡,做挡箭牌。
所以,薛兰漪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得到皇位,而是担忧她孩子的将来。
这孩子是她的骨肉,她不想他成为魏璋野心的牺牲品。
薛兰漪抚着圆滚的小腹,“魏璋,能不能算了?”
“算了?”
当然不能算了。
他必须要趁着自己未毒发前,托他们母子上高位、坐明堂。
他既要了她,要了这孩子,自然要让他们前路坦荡。
纵然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可以高枕无忧,不受任何人欺辱。
魏璋深深看着怀里的姑娘,轻啄她的耳垂,“听话,信我。”
他还是这么固执己见,薛兰漪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转身离去了。
薛兰漪则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这逃不掉四方天地,有些失神。
一把伞挡在了她头顶。
“孕妇不宜受太阳暴晒。”
身后传来男子沙哑的声音,握着伞柄的手带了皮手套,装了假手指。
“周钰?”
薛兰漪的思绪被拉回来,回头望向满脸胡茬的男人,“你怎么此时进宫了?”
“魏国公宣我入宫,再给你请个平安脉。”
周钰弯腰驼背的,将油纸t伞插在秋千的靠背上,又搬了一张案几到薛兰漪身边,置了脉枕。
薛兰漪将手伸过去,视线却久久落在蹲着的男人身上。
他穿了明紫色的衣衫,是少年时才穿得劲装,与他此时憔悴的面容全然不匹配。
衣襟内,隐约露出一抹白色麻衣。
“苏茵……”
薛兰漪吐出口两个字,周钰切脉的动作骤然一紧。
薛兰漪吸了口凉气,但还是得继续问,“苏茵的坟冢迁入京中了吗?”
周钰眸色更混沌,无奈摇了摇头。
去年,薛兰漪和魏宣在桃花谷举办婚事。
周钰其实早有预料魏璋不会放过参加婚礼的所有人。
他劝谢青云和陆麟不要去,他们都不听。
周钰于是不远千里去了苏茵和她夫君的老家章家村,他想劝苏茵不要去桃花谷。
反又招得苏茵一通骂,她口口声声骂他“窝囊废”。
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冷战了几日。
等周钰缓过气,再想去劝苏茵时,章家挂了白幡,正办丧事。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邻居说:章大夫发现自家夫人与情郎幽会,当夜就将□□沉塘了。
他们还说:章家夫人一直不守妇道,当初就是为了换给情郎医治手筋脚筋的药材,才嫁给章大夫的。
谁知婚后,章夫人还与那情郎藕断丝连,章大夫屡教不改,悲伤之下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没想到,这次他们回老宅,那不知廉耻的情郎还追了过来,与章夫人在林子通奸。
那□□声,好多村民都听到了。
章大夫实在不堪忍受,才行了家法。
周钰永远记得,白底黑字的“祭”字下,那个满身酒气的章大夫扑在苏茵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冲进人群想要救出尸体,却被人扔菜叶扔鸡蛋,一声声骂奸夫□□。
周钰才知道苏茵这些年都是在她夫君疑神疑鬼中度过的。
一个酒鬼疑神疑鬼,到底“家法伺候”过苏茵多少次无人知晓。
从前都是薛兰漪向苏茵诉苦,薛兰漪从未听苏茵说过她的半分苦楚。
薛兰漪心里过意不去,而今连说声“对不起”也无处可诉了。
“对不住。”薛兰漪还是对周钰说了声抱歉。
一切的悲剧好像都是从桃花谷那场婚礼开始的。
薛兰漪心里堵得慌。
周钰也不好受。
当初,他被切断手指从诏狱走出来时,是苏茵陪着他。
那样一个害羞的姑娘,鼓足勇气向他表白,说:“没了手指,可以安假指继续行医。她会一生一世地陪着他。”
是他畏首畏尾,拒绝了她的心意,她心灰意冷,才懵然进了虎穴。
又是他因为怕事,千里迢迢去章家村找她,才误了卿卿性命。
如今,他连为苏茵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周钰神色恍惚,絮絮自语,“我只是不想她被沈惊澜为难,只是不想她陪我受苦……”
佳人已去,再多追悔又有何用?
薛兰漪也辩不清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然万事再难,总要去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成。
像周钰这样不战而退,到底是空留遗憾。
“只盼你往后行事能像个男人,才算对得起泉下故人。”
薛兰漪这话是安抚他好生活着,抬头挺胸活着,莫要再束手束脚。
她拍了拍周钰的肩膀,“我找机会跟魏璋讲讲,让他出面令那姓章的写和离书,届时姓章的就没资格拦着你迁坟了。”
苏茵没有家人,想必也并不愿意葬在姓章的那杀人凶手祖坟中。
周钰一直想将苏茵葬回周家,奈何周旋数月,那姓章的漫天要价,非逼周钰交出纹银一千两才肯放人,周钰去哪筹钱?
眼下若得魏璋一句金口玉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提到魏璋……
周钰心中到底犯怵,飘忽的眼神望着薛兰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薛兰漪脱口而出。
魏璋这个人凡事分得很清,如果不是挡他道的人,他是不会费心力去为难旁人。
苏茵的事,不过他随口一句话就成。
“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薛兰漪扯了扯唇,迟疑片刻,又道:“但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上次我同你提的事,你可敢做?”
周钰瞳孔骤缩,眼中盈满惶恐,惶恐过后是担忧。
前几日,周钰来给薛兰漪把平安脉时,薛兰漪曾说过要添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她料定魏璋一定会让她和月娘在同一天生产,她要在产房里提前跟月娘把孩子换了。
届时,魏璋再派人替换孩子,等于把他们的骨肉又换回他们身边。
而月娘那边,一旦行完告庙大典,在群臣面前昭告皇子出生,魏璋换孩子的计划就再无力回天了。
这样做,薛兰漪就能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可是……
如此先斩后奏,毁掉魏璋计划,魏璋岂不雷霆大怒?
届时别说孩子,说不定命都不保。
周钰如今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
可薛兰漪,她是苏茵临死时还记挂的好友,也是宣哥定心丸。
周钰不想她出事,摇了摇头,“漪漪,你的命很重要。”
“无妨,魏璋不会要我命。”
这一点薛兰漪很确信,安慰周钰道:“届时我想法子多哄哄他,就没事了。”
“这么大的事,岂是哄两句就一笔勾销的?
你要知道魏璋为了这个皇位部署了快七年,你毁了他的七年,他岂会饶你?”
周钰呼吸紧促,紧张得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大了很多。
薛兰漪脸上却很平静,“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大不了容他多发两通脾气。”
薛兰漪口中的那个“他”那样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人人敬畏的当朝首辅。
而是她的夫君。
偶然会闹矛盾,但会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或许比周钰想象得要和谐。
其实周钰一直以为她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逃离魏璋。
可眼下看她粉白的脸,眉眼的淡然,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