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执起墨条,魏璋的笔杆一歪,压住了她的手。
“你有这闲情逸致奉迎,倒不如想想回府之后如何践诺。”
魏璋不耐地将底薄丢在桌面上,仰靠着马车闭目小憩。
他自不会因为两个稚童的话就乱了方寸。
从前之事,于他也不甚紧要。
但薛兰漪如此谄媚的反应才叫人生厌。
她为何如此紧张?
一则,当年她和魏宣的确在人前做过不成体统之事。
二则,她怕他迁怒魏宣,找魏宣麻烦,所以才刻意讨好他。
她的逢迎之举不是为了自己男人,而是为了魏宣这个外人。
她显然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是谁的人,该向着谁。
既然她如此眷恋从前,那今日必要把从前打碎、碾成泥,她才能真正认清自己的身份。
魏璋嘴角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窗户上半放的竹帘投射下阴翳,遮住了他上半张脸。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嘴角笑意越来越森然。
薛兰漪又想起审讯室里,他在她耳边滚烫的话语。
他说:“我要你在疏影堂的榻上,自己亲手在隐秘处刺下‘云谏’二字。”
这要求过于让人羞耻,此时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薛兰漪才后知后觉的惶恐,眼神飘忽得厉害。
目光恰落在那本底薄上。
魏璋在五年前的日期和停尸地点上画了圈。
原来,他方才一直静默翻阅底薄,是在琢磨周钰爹娘的停尸地点。
他承诺过薛兰漪要把周钰爹娘的尸体还给周府。
这是薛兰漪对他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他践行了,他对她的每一个承诺都践行得无可挑剔。
那么接下来,就该薛兰漪以同样的态度对他。
如果薛兰漪推三阻四,意图糊弄他,那么,他的诚意毫无疑问将化作更锋利的刀。
薛兰漪心中诚惶诚恐,抬头望他。
魏璋也恰好睁开了眼,眸色如墨漆黑能把人吞没。
马车停了。
薛兰漪指尖一颤,手中磨条松脱。
墨汁溅在桌面上。
黑色汁液瞬间渗进了桌面,一如花草之根须迅速往桌面内里攀爬、渗透,留下盘根错节细如绒毛般的墨痕,直穿透整个桌面。
许是因为墨汁是魏璋从审讯房带出来的,颜色、形态总让人觉得诡异。
薛兰漪心悸不已,赶紧用绢帕擦拭。
可擦不掉,低几的漆皮都被薛兰漪的指甲剐蹭掉了一块,墨汁却深入骨髓怎么也掉不了了。
“带着东西,下车。”魏璋敲了敲砚台,掀袍下了马车。
此时,马车已经抵达疏影堂。
该来的终归要来。
薛兰漪深喘一息,将砚台并着砚台下放的一盒子刑具抱在怀里,随后下了车。
魏璋在前,薛兰漪落下了三五步的距离,紧张地指骨紧扣木盒。
两人绕过九曲回廊,往疏影堂最僻静处去。
此地没有点宫灯,也没有丫鬟小厮驻守,安静犹如废弃。
薛兰漪在嗅到一丝百合香后,骤然顿住了脚步。
“换个地方吧,此地……灰尘大。”
她拽住了他的衣摆。
魏璋回头瞥了眼那青葱玉指。
薛兰漪指尖蜷缩,将他的玄色衣摆一点点往手心里攥。
前面那间屋子正是魏宣从小住到大的寝房。
原本让她在疏影堂里刺青已经很难忍了,如何还要在满是魏宣气息和影子的地方做那样羞耻之事?
她窘得眼眶发红,可怜兮兮望着魏璋。
魏璋并不吃她这一套。
既然要她打碎过往,自然要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回忆全部摆在眼前,再由她亲手毁掉。
让她以后想到过往记忆,只有厌恶、回避、痛苦。
如此,她方能完完全全摒弃过往,死心塌地忠诚于他。
“此地可一点儿都不脏。”
魏璋单掌推开了隔扇门。
屋子里整洁的不染一丝尘埃。
老太君对魏宣舐犊情深,这些年何曾有一日不来他房中清扫?
屋子里与魏宣住的时候别无二致,依稀还有魏宣的气息。
薛兰漪如临深渊,不愿上前。
魏璋则跨步入门槛,衣摆被人扯着。
他冷然睇她一眼。
薛兰漪不敢强来,被他牵引着,半拉半就着进了魏宣房中。
更浓郁的百合花香争先恐后钻进薛兰漪鼻中。
魏宣当初为了她点头答应婚事,种了三年的百合花。
屋子里随处可见都是干花、种子,还有种百合花的籍册、挂画。
那三年的追求太过热烈,即便之后生离死别,时间蹉跎,花香却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房间里。
薛兰漪嗅着百合花香,那少年捧着百合花的笑脸便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感觉窒息,可又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前行。
她无能为力被裹挟着,唯有合上眼眸。
不听、不看、不想。
可她对这间寝房太熟悉了。
即便眼前一片黑暗,她亦能清晰地感觉到魏璋牵引着她路过了许许多多往昔的回忆。
她走过了阿宣给她画的画像。
阿宣不擅此道,画的画像曾把她丑到哭。
他绕在她面前连连作揖求饶,最后以她在他脸上画了一只乌龟,她才吸着鼻子说:可以继续跟他做好朋友。
她又路过了阿宣给她做的一整面墙的磨喝乐。
她喜欢磨喝乐,阿宣于是依照她的神态做了形式各样的磨喝乐。
她的哭,她的笑,连她在学堂上打瞌睡的模样都被他雕刻出来,放在墙柜中。
他说:等漪漪嫁过来时,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满眼的磨喝乐。
薛兰漪斥他:谁要一睁眼就看见一整面墙的我自己啊?
他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我啊。”
……
那么多鲜活的画面,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薛兰漪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的步伐越拖越重,越拖越慢。
终究,被魏璋带到了后窗一片空旷的空地处。
他们停了下来。
魏璋扳动墙壁上的轮盘,一架秋千从房梁上缓缓被放下,刚好隔横在魏璋和薛兰漪之间。
用鹅黄色丝绸悬挂的秋千来回摇曳。
“我要你在此处行墨刑。”魏璋道。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诧异透过摇摆的秋千看魏璋。
秋千的影子在魏璋脸上来回摇晃
他怎么知道此处藏着她和阿宣的秋千?
当年老太君在瞿昙寺素斋十日,求来一把小紫檀木靠椅,珍宝似地放在私库里。
阿宣瞧这椅子轻便软和,还泛着淡淡的檀香,便悄悄从私库取出来,砍了椅腿做成秋千。
如此,下雨天时,薛兰漪就不会总趴在窗台上鼓着腮帮子,唉声叹气道:“好无聊啊!”
后来每个阴雨天,薛兰漪就坐在这椅子上荡秋千。
荡至高位时,还能看到窗外南山那片百合花。
而阿宣就坐在后窗台上或是与她逗趣,或是专心看兵书,总不忘时不时帮她推一把秋千。
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一切都是静谧的。
无丫鬟小厮来回打扰,也无需应对长辈朋友宾客。
只是静静听着雨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多美好的时光。
这架秋千可以说承载着她和阿宣十年的回忆,是她和阿宣之间的小秘密。
她以为无人知晓。
她从不知道,这架秋千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当初魏宣从私库搬走小檀木椅时,特意喊了魏璋放风。
后来做秋千也是兄弟俩搭把手做的。
再后来,老太君因为他偷走檀木椅又不肯说出椅子去向震怒,他被罚跪在皂角树下。
对,就是薛兰漪被罚跪的那棵皂角树下。
那棵皂角树生在高地,跪在树下能清晰地看到窗户里荡秋千的少女。
魏璋常被罚跪,所以在有许多个电闪雷鸣的日子,魏璋眼前是如千百悬尸的皂角、深寒入骨的枯井,还有随时可能劈死人的雷电。
可只要远眺,他就能看到云雾缭绕中,少女在秋千上衣袂翻飞,系秋千的黄色绸带在身后飘扬,仿似神女下凡,水袖飞霰。
在那茫茫雨幕中,如此惹眼,如此遥不可及。
魏璋在被大雨淋透的时候,曾见证过他们最岁月安宁的那段时光。
魏璋怎么会不知道这架秋千的意义呢?
可,不管是秋千,还是魏宣都已经是过往了。
李昭阳已经死了,薛兰漪是他的妾。
他一人独有的妾。
魏璋眸色忽冷,对着秋千挑了挑下巴,“坐上去。”
“魏璋!”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还紧抓着他的衣摆,“为何一定要羞辱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