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意是想逗逗两个孩子,让孩子宽心。
但她没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魏璋站在刑房门外,垂眸看着盘着温婉发髻的女子蹲地,左右手各抱着个孩子,温温柔柔哄慰。
她很会哄孩子,两个丫头片子刚还哭哭啼啼,此时倒被薛兰漪的鬼脸逗笑了。
孩童稚嫩的笑声交织着女子耐心的哄慰声,拂过魏璋的面。
而他拉长的影子刚好覆在妇人小孩身上。
魏璋心里溅起一圈涟漪,但又抓不住那是什么。
“世子。”此时,薛兰漪嘴角含着笑,回过头来,正撞进一双褪去棱角的眼。
第49章
彼时,两个小丫头已经被薛兰漪哄好了,揉了揉哭红的眼睛,“那姨姨以后得空要来府上陪我们哦。”
“还有姨夫,姨夫也要来哦。”
其中一个丫头看到了身后的魏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多谢姨姨姨夫相救。”
魏璋没有想到自己和薛兰漪会以这种的称呼排列在一起。
他蓦地眉头拧起。
本就血腥逼仄的刑房,因为他暗沉的目光更显窒闷。
在场几个故人谁不知如今的魏璋最重规矩体统。
怎容得旁人如此胡诌?
陆麟赶紧把孩子拉到了怀里,其他人各自眼神防备、恐惧。
薛兰漪更不用说,她不知道魏璋何时过来的,又听了她多少僭越的话去。
她忙站了起来,朝他屈膝:“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魏璋意味不明上下打量了下她,“走吧。”
他并无旁的话,转身离开了。
薛兰漪瞧他神色紧得吓人,乌压压的背影也显僵硬。
她怕魏璋迁怒两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跟陆麟等人颔首示意了下,提起裙裾跟上了魏璋,“我并无僭越之意,桂花糕你若不愿送让青阳去也行,编兔子是我哄他们的,不必你真的动手。”
魏璋不耐地叹了口气,脚步加快了些。
薛兰漪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气喘吁吁跟在他左后侧。
“陆麟回府定会教育孩子们莫要再胡乱称呼,绝对不会污你名声,影响你将来娶妻……”
“你的话怎这般多?”
魏璋侧目甩了个眼刀子,剪断了薛兰漪的话。
薛兰漪一噎,剩余的说辞堵在喉咙里。
周围安静了,只能依稀听到身后孩子们还喊着“姨姨姨夫”。
魏璋缄默不语,往诏狱正门方向走。
薛兰漪慢于他半个身位,也不说话,亦步亦趋跟着。
通往诏狱正门要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不宽,仅能容下两人同时行走。
稚童的唤声贯穿着整个甬道。
狭道中无光,只有诏狱内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
两个人拉长的身影落在地上,仿似并肩而行。
魏璋往前走时,很难不注意到地上臂膀相蹭的两个身影。
他快行一步,她也快行一步,他缓顿一步,她也缓顿一步。
完全同频。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魏璋负在身后的左手垂了下来。
过于拥挤的路让两个人的衣袖相蹭,窸窸窣窣的布料声都如此清晰。
而从影子看,及他肩头的姑娘仿佛挽着他的胳膊般依着他,伴着他。
这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并肩挽手。
妾不可如此越矩。
可在这一刻,魏璋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可呢?
这些年,上门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他也被拉着与不少京城贵女相看过。
那些女子要么太怯懦,要么太扭捏,实是不堪掌管国公府这样盘根错节的大家庭。
薛兰漪却不一样,她比周钰那几个男人都更清醒更有韧性。
她定可以料理好后宅的。
更重要的是……
魏璋侧目看了她一眼。
几缕碎发淡扫着她清秀的脸颊,如此温柔。
他很难再在盛京城找出一个从内到外,身与心皆合意的女子。
既然如此,何不……
某个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
那个念头又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埋藏下的一颗种子,一旦想通,立刻生根发芽,刺破土壤,疯狂生长。
恰好此时,薛兰漪的右手也垂落下来,指骨无意蹭过了他的手背,温软如斯。
他左腕往后翻转,绷着脸去抓她的手。
“为何不能叫姨夫?小时候,爹爹和周叔还总故意教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魏叔姨夫呢!”
“对啊,爹爹还说:魏叔和姨姨虽然嘴上生气,心里实际欢喜得很!”
甬道深处响起两个丫头的声音。
魏璋指尖一顿。
两个小姑娘显然把魏璋认成魏宣了。
薛兰漪吓得一个寒噤,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解释什么,余光偷瞥往身旁的男人。
魏璋一手置于玉带处,一手负于身后,端然四方步。
脚步声脆而冷。
薛兰漪的心更悬到了嗓子眼。
甬道变得很漫长,她时时刻刻竖着耳朵听后方,生怕再出一点岔子。
两人终于走到铁蒺藜门前,魏璋对躬身开门的锦衣卫吩咐道:“把诏狱的底薄送来马车。”
底薄记录着进出诏狱的囚犯资料,一笔一划断人生死,外人戏称生死簿。
魏璋突然要此物作甚?
他又要断谁生死?
薛兰漪担心孩子们的话终究是惹了他。
她心中焦急,但怕问多了适得其反,只得静默同他上了马车。
两人离开后不久,沈惊澜也踱步到了铁蒺藜门处。
目送薛兰漪安然离去的背影,他怒火中烧不再掩饰。
“大人,魏大人要诏狱的底薄。”锦衣卫拱手道。
“送去。”
“那……牢里的乱臣贼子呢?”
“放了。”沈惊澜咬着牙道。
锦衣卫不解,支支吾吾道:“大人……就这么算了?”
跟在沈惊澜身边的锦衣卫都知道,沈惊澜非是任人宰割之辈。
今次,明明是魏璋明里暗里授意沈惊澜大张旗鼓查案,抓捕先太子党。
最后,魏璋又简简单单一句话把人都放了。
整个诏狱和锦衣卫都不过陪魏璋和他的女人玩了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
沈惊澜如何能息怒?
可是,沈惊澜也有无奈。
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小侍卫出身,穆清云虽为“皇子”,但未上过半天学堂,听过一日朝政。
他们初被接回宫中时,几乎日日提心吊胆怕被戳穿身份,人前要处理朝堂军政,人后要被逼选秀纳妃。
两人最无助时,魏璋找到了他们。
魏璋不知是何时察觉了皇帝的女儿身,更知道了沈惊澜和穆清云的关系,至此三个人便捆绑在一处。
圣上予他高位实权,他帮圣上隐瞒身份、处理朝政。
而且他处事的确十分得当。
世人都道新帝虽幼,但行事手段颇有帝王之气。
殊不知,所有朝政、军务都过过魏璋的手。
圣上在朝堂上不能没有他,所以沈惊澜不得不一再隐忍。
但此番,魏璋将所有人戏弄于鼓掌中,未免太过火了。
他始终是圣上的臣子,如今为了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圣上之上。
总要想办法敲打敲打他才是。
沈惊澜双目微眯,望向正上马车的黄衣女子。
自古以来,权势和女人不可兼得。
他总得二选其一……
此时天色已晚。
二更天,车窗外下起了小雨。
街上不见行人,空落落的青石小巷中,只听得雨声敲打车窗的声音。
窸窸窣窣,细且密的声音笼罩着整个马车,似在马车周围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
薛兰漪坐在马车中总觉鼻息间都是黏腻、厚重的水雾,透不过气。
她坐在马车右侧,余光自始至终悄悄打量着马车正中的魏璋。
魏璋坐在低几前,手执底薄细翻阅着。
桌上博山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遮住了他的表情,只隐约见他神色肃穆。
这般模样更像执生死簿的判官,不知在判谁的命。
薛兰漪担心他会因童言无忌对陆府动手。
其实也更怕魏璋因为孩子们的话,追究起她和阿宣的过往。
虽然阿宣已经出城了,但这才过去三日,若魏璋真怒了,难保他不会使什么非常手段追人。
薛兰漪已见识魏璋诡谲的手段,对他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薛兰漪没法坐以待毙,必须要探t探魏璋口风。
她主动坐到了低几另一侧,斟一杯茶,“妾听世子有些轻咳,吃盏茶润润嗓子吧。”
她恭敬将青瓷杯盏递到魏璋眼前。
魏璋抬眼略扫过,没搭理她,敛袖执笔,不知在底薄上圈着什么。
薛兰漪也赶紧敛起袖,“妾为世子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