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宣轻笑:“我记得有一次娘为了让我和阿璋吃上最嫩的笋,卯时就上山掰笋了,结果一脚滑下了斜坡,吓得我和阿璋直哭鼻子。”
“宣儿记着娘亲呢。”老太君的心终究被大儿子说软了,坐了下来。
魏宣却摇头,“最记挂娘亲的是阿璋啊,当初瞧见娘亲掉进了山洼后,阿璋立刻也跟着跳下去了。
结果呢,娘毫发无伤,他倒摔断了腿。”
老太君忍俊不禁,“是啊,娘记得还是你背着弟弟回府的,结果你闪了腰卧床三日呢。”
魏璋如同旁观者沉默不语,舀着汤汁。
老太君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兄弟俩,我们母子仨血脉相连,哪有什么隔夜仇?”
她观察着魏璋的神色,许久,见他并无异议,拉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腕:“娘是盼着你们都好呐,何不……各退一步?t”
魏璋手腕一滞,须臾嘴角浮过一丝蔑然,“母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娘允你纳那姑娘为妾,娘还可以想办法给她抬个身份,将来你在官场上也好不受外人诟病。”
老太君默了片刻,“你把世子位还给你兄长,如此大家都好。”
“娘……”
“还?”魏璋没再给魏宣开口缓和的机会,抽开被老太君拉着的手,将鲜笋汤一饮而尽。
空碗被置在桌面上,打着转。
瓷音颤颤。
“来人,伺候老夫人搬家!”
魏璋不欲在与他们浪费时间,沉声一令。
早就候在外面的婆子护卫纷纷动作起来,径直去老太君房中搬箱子了。
“魏云谏,你,你……”
魏璋站了起来,周身阴翳笼罩着老太君,肃杀之气太盛,老太君一时忘了口中的话。
魏璋则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将袭爵勘合呈到了老太君面前。
“母亲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太君瞳孔放大,面色惨白。
袭爵勘合的副契一直握在老太君手中。
此物必须过了官府的勘验,魏璋才能袭爵。
所以老太君为了防止魏璋硬来,早就令族中长老带着副契南下江南,隐世而居。
此物为何分毫不损在魏璋手中?
“魏族老他……”
“他偷盗族中要物,儿已替母亲处死他了。”
一字一句犹如阵阵阴风,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老太君动了动嘴唇。
“至于养外室之事,母亲尽管去告。”魏璋俨然并不惧怕这件事,反而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刚好明日圣上会过府,说不定圣上会有意外之喜,母亲也是……”
魏璋最后饶有兴味看了眼魏宣,缓缓退开两步,转身拂袖而去。
镇国公这个世袭的爵位对于魏璋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了。
他三年未拿,不是拿不下,是懒得费力。
可有人觊觎他的东西。
那就不行。
老太君余惊未定望着魏璋桀骜的背影,半晌没缓过神来,颤颤巍巍摸到了魏宣的手腕,“宣儿,他这是要越过为娘,直接袭爵!他今天敢轰为娘,明天就敢轰你!你还要颓丧下去吗?”
“只要你同意,魏氏族老,公府世交立刻就会拥护你袭爵,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魏宣的确没想到弟弟如今是这般强势的态度。
但是,他并无心做无谓之争。
他心里清楚,只要母亲不再执着世子位,弟弟也并不会赶尽杀绝。
还有什么比安然无恙活着更重要的呢?
魏宣面色一瞬黯然,“好了娘,都是他应得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平心而论,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大家族向来三世而衰,只余表面风光。
当年更因为他和昭阳郡主的事,国公府一度被圣上忌惮,魏璋算是临危受命,继了世子位。
那时圣上若有降罪之意,魏璋将首当其冲受害。
是他靠自己一路平步青云,消除圣上猜忌,镇国公府才转危为安,更荣宠不减。
听闻明日生辰宴,不仅当朝新贵会来,连先朝时期的老臣都会来贺。
先朝……
魏宣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勉力扯了扯唇角,“阿璋做的已经远在我之上了,至于他身边的薛姑娘虽说身世坎坷,但儿瞧着很是良善知礼,娘明日就莫要为难他们。”
“我为难她?”老太君眼珠子一转,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薛兰漪,“不顾她死活的可不是为娘,真可笑!”
魏宣眉心一蹙,“娘这话什么意思?”
他茫然环顾四周。
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
隐隐的,一丝血腥味钻入鼻息。
抓不住,但鼻腔莫名发酸。
在他无法感知的方向,薛兰漪还双手环臂蜷缩在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衣摆从眼前划过,毅然决然跨出门槛,远去了。
魏璋大胜而归,不曾回顾。
而薛兰漪被他晾在了这陌生的地方,想要站起来逃离这样窘迫的处境,却没力气。
密集的恐惧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
老太君说得没错,她好像个笑话啊。
她怎会愚蠢的以为魏璋来此博弈,没有做好全盘准备?
魏璋他行事密不透风,有的是手段对付老太君,哪需要薛兰漪帮衬?
她的挺身而出、她强忍的坚持对他都是毫无意义。
她是他肩头的一粒尘埃,即便被风暴卷走,他也不会察觉。
薛兰漪心中苦笑,意识在一点点丢失,而那道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雨幕尽头。
眼前的光熄灭了……
彼时,魏璋心里蕴着另一股情绪,让他迫切要将袭爵和挪院事宜落到实处。
他劲步去交代下属,走到回廊里,整好看到了廊凳上的鲛绡伞。
脚步一顿,沉郁的眼中些许凝滞。
他这才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第7章
隔着茫茫雨幕,府医和丫鬟们鱼贯而入进了崇安堂。
而魏宣正在门口张罗,濛濛丝雨湿透了他的衣摆,覆目的白纱也湿淋淋贴在脸上。
老太君正扶着他,苦口婆心劝他回屋。
情深义重,好狼狈啊。
魏璋扯唇,消失在回廊转角。
*
这日的雨似乎格外大,从早间一直下到了傍晚。
一道电闪雷鸣后,吊死的焦尸再度放大在眼前。
薛兰漪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头顶上杏色帐幔被风拂起圈圈涟漪。
天光被轻薄的丝绸滤过,光晕柔和,似月光倾洒。
安神香袅袅升腾,围绕在薛兰漪身边,她的心才稍微静了下来。
正愣愣伤怀,忽见帐幔上印出几个婆子的身影。
其中一个身形肥胖似厨娘燕春。
薛兰漪瞳孔一缩,下意识撑着虚软的手臂欲起身。
“姑娘莫动。”
医女隔帘摁住薛兰漪的手,细细切脉良久,方开口问:“姑娘年方几何?”
薛兰漪察觉周围没有不善之意,缓了口气,“二九添一。”
“二九?年岁倒轻……”
医女俨然没想到一个才及笄四载的姑娘竟浑身都是病根。
大病小病,身伤心伤一时半刻是治不完的。
医女暗自唏嘘,“眼下最要紧要医治的有两则,一则姑娘心疾过重,以后切忌独自呆在幽暗逼仄之地,否则伤神终伤身。”
心疾一则是大夫不可医之症,唯有身边人悉心照料。
“这二则……”医女有些难为环望满屋子伺候的婆子丫鬟,婆子们知趣地退下了。
待门合上,她才道:“二则腹下疾结,恐是房帷不慎。”
怕薛兰漪不懂医理,她不得不再委婉解释,“姑娘需得自尊自爱才是。”
薛兰漪指尖一颤。
她在教坊司修得一身柳腰酥/胸,纤细和丰腴之处非寻常女子自然长成。
医女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这是想劝她切莫为了争宠,行那伤身的房中媚术,反受其累。
可是,薛兰漪没有。
她窘迫地摇了摇头。
医女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道:“姑娘不必讳疾忌医,我也常去杏春楼给人看病,都是为了生计,我理解的。”
“我……”
“姑娘安心休养吧,喝两副药下腹的伤就能好,问题也不大。”医女是好意。
薛兰漪到了嘴边的解释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向来情爱贵比千金,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谈起来才是一段佳话。
她以卑贱之身求真心,旁人只会觉得她媚上争宠。
谁会信呢?
连魏璋都不信。
想到这个名字,薛兰漪的眸色暗了半分,收回手,将手臂上“婢”字的手刺掩住。
“多谢姑娘的药。”薛兰漪缓过须臾。
见医女提着药箱离开,忙要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