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方又不在看她了。
舒凝妙仰起脸,感觉到脸上冰冷的余血,顺着脖颈的曲线灌进领口。
她想,她太天真、太傲慢,幼稚到根本没资格评判艾瑞吉的对错。
觉醒异能之前,她一向眼高于顶,得到的财富和追捧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她傲慢自负地认为能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上——只要往上爬,就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未来。
只是她忘记了,权威不可能是善性的。
她可以是其中的一只轮子,也可以是被压在这轮下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活人。
一条生命撞在巨轮的桅杆上,不堪一击。
艾瑞吉定定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从前舒凝妙从不这么看她,视线更多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一点,转而瞥向别的地方。
钱权滋养出的仪态让她连做这种傲慢的动作都赏心悦目,艾瑞吉无可指摘。
可现在,舒凝妙看她的眼神才像在看一个平等的、活生生的人。
舒凝妙没说话,半晌,后退一步,拍了下她的脑袋,嫌弃地将她那张皱巴巴的脸推远。
艾瑞吉抹了把脸,又目不转睛地重新贴上来:“阿契尼……他真的死了?”
她没有一点真实感,身体还在发麻,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恍如梦境。
“嗯。”
“可他的尸体呢?”艾瑞吉使劲睁大眼,像是想看清她脚下的血泊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他本就不是活人,死了也就是摊血而已。”她回答露出些许之前的刻薄,抬脚踏过血泊,长靴旁溅起些许飞沫:“你要帮他立个碑?”
“我是说,他会不会突然复活?”艾瑞吉对阿契尼有种无法形容的畏惧,阴翳持续笼罩在头顶,她总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消散:“突然从哪里蹦出来……”
舒凝妙背对着她坐下,腿搁在塌陷的地砖边缘,阖眼盯着底下的废墟大洞,脸上是并不想理会她的神色。
可艾瑞吉现在却一点也生不出退却的念头,亦步亦趋地蹲在她背后,像只刚出壳的蓬绒小鸡。
舒凝妙一动不动,任由她拱过来,小孩似的靠着贴着。
对着塌陷的地洞发呆半天,舒凝妙才想明白她一直以来违和的感觉源自哪里。
啊,她把微生千衡忘了。
舒凝妙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种情绪——
这种程度的破坏,他行动不便,大概已经死在底下了。
这和她原本预想的结果差不多……总之,都是阿契尼的问题,仰颂教会想找麻烦也轮不到她。
微生千衡也是科尔努诺斯的学生,被绑架很合理,死在这里也很合理,这里死了这么多学生,也不差他这一个,比起断肢横飞的那几个倒霉鬼,他好在还有个全尸。
干脆当作不知道算了。
舒凝妙蓦地站起,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凝重。
但如果微生千衡没死,又恰好被人救上来,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她绝对会倒大霉。
艾瑞吉在一旁观察她的表情:“你在看什么?”
“地下室。”舒凝妙简洁地回答。
“啊……是。”艾瑞吉才想起来似的:“地下还有人,说不定还活着,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联系庇涅的人过来救援?你带终端了吗?”
舒凝妙不回答她的t话,在心里无声算了一会儿时间。
阿契尼设下的屏蔽结界应该是时效性的实体异能,所以他更换艾瑞吉的异能之后,结界还能撑一段时间。
如果他没说谎,这个结界大概还能维持四十多分钟。
她得趁着庇涅军方还没发现的这四十分钟离开这里,这不难,但她首先要解决教堂里两个活着的大麻烦。
——其次,她更希望是一个。
“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一会。”舒凝妙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灵巧地沿着塌陷的地砖边缘,跳下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洞,很快从一片倒塌墙壁和立柱互相支撑形成的空间里找到了下去的缝隙。
她钻进去,顺利地攀着周围的凸起重新荡进地下,二次崩塌之后,地下空间变得更狭窄。
空气被废墟分割成逼仄的小块,没吸几口肺就开始紧绷起来。
舒凝妙没异想天开到把整个地下翻一遍,她没找到活人,救援队也不一定能找到,如果微生千衡断了一条腿被压在一堆废墟下还能活着出来,那她只能为他的命硬认栽。
可或许是她运气太好,这么窄小的地方,她没走几步,居然听到几下压抑的咳嗽声。
她从狭窄的小洞里钻过去,头顶大块墙壁倒下来斜着插入石缝,正好形成一个低矮的三角形空间,恰巧足够护住一个成年男子。
不得不说,微生千衡的运气太好。
这地方合适得简直像是母亲的胞宫,刚好为他准备,容不下别的东西,舒凝妙弯下腰,发尾都垂在他脸庞。
微生千衡半靠在墙上,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间或几声咳嗽证明他还活着。
舒凝妙伸手拽了拽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微生千衡睁开眼,睫毛在暗处模糊地颤动,毫无血色的面容上,薄唇幅度极小地张合:“我还活着。”
舒凝妙没作声,安静地盯着他。
几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不停打转,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微生千衡永远闭上眼睛。
如果把他带出去,她确实也有办法让他闭嘴,只不过比前者麻烦得多。
她现在心情不佳,看他也连带着几分迁怒的烦躁,似乎没什么理由不选更简单的方法……可同时,她却开始有些厌倦戕杀饱含的意味。
微生千衡似乎察觉到了她沉默背后的含义,咳嗽的声音变得更压抑,简直像是一种痛苦的吟喀。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将手指轻轻覆在她握着刀柄的手背上。
舒凝妙移开视线,感觉他划过皮肤的指尖冰冷濡湿,有种格外奇怪的感觉。
他偏过头,挺拔的鼻梁蹭过她颈窝,舒凝妙往后仰,背砰的一声抵在墙上,欶欶地落下石灰。
微生千衡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气息很淡,能听出几分取笑的意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舒凝妙想说——“我不感兴趣。”
但是在开口之前,微生千衡已经拉过她的手,手指往下移了几寸,交叉在一起,与她十指相扣。
黏腻、冰冷的触感贴上来,就像贴着一块活肉。
舒凝妙脑海战栗一瞬,想要抽出手指,却感觉他越攥越紧,十指被死死地绞着不放。
她硬生生地拖着他的手举到俩人面前,借着头顶碎石的缝隙,她隐约能看清那只和自己交握的修长双手,全是伤痕,翻开的皮肉正一滴滴往下流淌黑色的液体,依稀可见枯白的骨。
稠黑的液体从她指缝间流了出来。
舒凝妙头脑嗡得一炸。
他的手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微生千衡,他都戴着一副密不透风的黑色手套。
而现在没有手套,那股黏稠的寒意直冲她天灵。
是什么时候……对了,是苏旎,一开始苏旎用异能割伤他的手,她并没有在意,那时微生千衡大概就已经取下了手套。
微生千衡对她紧绷的手臂毫无反应,眼尾垂着,那双缁黑眼睛幽幽看着她。
“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他肩膀倾侧,附在她耳边,气息又轻、又浅,令人耳后瞬间冒起一片鸡皮疙瘩:“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她最好奇、最怀疑的,是他这个人古怪的本身。
微生千衡说完,舒凝妙心想,他原来知道她在怀疑什么。
为什么他在生死攸关前这么平淡无所谓?
为什么他要一直戴着那副密不透风的手套?
为什么他身为仰颂教会的圣子,亲力亲为地照顾收容所的每一个病人,对曼拉病的病程如此了解?
他任由她怀疑、试探、威胁而无动于衷,故意误导她的判断,只是一个将死之人对幸存者的恶趣味吗?
舒凝妙抓着他的手拎起来,骨头也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比起肢体更像是一张湿润的网。
这一回,她握得比他更紧:“你什么时候患上的曼拉病?”
第99章 阻兵安忍(13)
她这时候才明白,微生千衡为什么总戴着黑色的手套。
日常最容易磕碰的手部,哪怕一点轻微的划伤都能看清他另类的血色。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不同。
“教会不知道这件事,对吗?”
舒凝妙抓着他的手,眼神愈发清亮,这会儿完全忘了嫌脏。
她心里清楚,教会纵然影响力极大,也不可能大胆到让一个曼拉病人来当象征门面的圣子。
慈善是一回事,关上门又是另一回事,就像财团资助穷人,也不会让乞丐来当自家公司的法人。
她松开抓住他的手,他手霎时无力垂落在地上,喉咙里泄出几声痛苦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