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这里和你打,我没有把握。”
他合上眼又睁开,下定决心似的将手悬在少女苍白的面孔上方,镶嵌满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散发出潘多拉的光晕:“我会向上面报告我是出于保命才无奈屈从,希望我的命比你值钱些,接下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光华笼盖住她的身体,长久地凝住从她身上流动的时间。
从此之后,这具尸体会永远停留在此刻,永远不会变化,身体里最后一丁点潘多拉也被时间冻结,即便昭认为这是无用功,但一个实力强大的疯子想玩过家家,其他人除了听话还有什么办法?
“从孟丹回来之后,我曾以为只有你和我是一类人。”昭嘴翕动着,唇齿间混着鲜红的血,完全地静止人体,哪怕是一具尸体也远超极限,力竭的疼痛蹿上来,说话时内脏都在震颤:“不会犹豫的人。”
他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以为我们放弃那么多,失去那么多,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庇涅有十几亿的公民,无论他们过着多么琐碎平凡的生活,至少我守护了他们从天空下醒来的权利,可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对你来说,除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你不是异能者,也不是人类,只是个纯粹的怪物。”
昭注视着安静的少女,长久地叹了口气。
舒长延将手搭在剑柄上,缓缓转动剑身。
沉重钝拙的大剑发出沉闷的响声,比起武器更像一块压在他身上的石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武器并不好用,真正的武器不是剑,而是握住剑的主人。
光洁的剑身上排列着一道微凹的铭文,昭垂下眼,凝视着剑身上凝成一线的血,从铭文的凹槽中滴落。
“CUSTODIA(守护)。”
舒长延轻声念出剑身上古庇涅语的铭文:“这柄剑名为处刑人之剑,是最初一代行使者的武器,那个人死后,当时的议会投票决定将它保存在联合大厦最高的悬梁处,老师叛变后唯独带走了它,死前又将它交给了我。”
“离开新地之前,我一直憧憬着庇涅的模样。”他侧过脸,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浅淡笑意不达眼底:“后来我站在这里,发现并无区别。”
来到舒家之前,他还有一个父母取的小名,自古庇涅语翻译,意为英雄,这单薄的含义比起名字更像编号的前缀。
进入军部后,老师赞叹他是天生的武器,独具作为剑的漠然,与人羁绊寥寥。
他是没有异能,与潘多拉绝缘,被刻意制造出的“凡胎”。
在命运浩然的阴影下,他抬起头窥见些许轨迹,也只有平静的孤独。
少年青涩被现实摧枯拉朽般抹去,他年少时所有的困惑、怜爱与恋慕都献给了鲜活的,站在那里的,无拘无束的她。
她只要在那里,他就会爱她。
“比起守护庇涅……我想守护更具体的东西。”莫名的巨大的哀伤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出来,舒长延无声仰头,疲惫的罅隙不断膨胀,裹挟着他往下坠:“为什么要成为行使者——我贫瘠的梦想归她所有,那个雪夜,我决定成为强大的、令她骄傲t的哥哥,她的英雄。”
舒长延缓缓拔出剑身,松开手,任由手中剑沉重砸在地上,转身离开,他没有带走任何武器,双手抱起她的身体。
“你说得对。”他唇角向上弯起,声音如微风般柔和:“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她,举起剑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经过漫长的冷风吹拂,温暖终于开始重新发酵。
她的死和舒长延一起消失在庇涅的太阳下,曾经的行使者带着她逃亡了很久,或许是庇涅也觉得为此损失大量人手而不值,或许是觉得他已经随着她一起死了,前来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少。
舒长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车,成为庇涅重点通缉对象的一段时间,他驶向庇涅以西,国界外是一片战争遗留的无人区,荒蛮到一无所有的干涸土地曾经有人居住,因为反抗战争造成的大规模异能破坏,这里曾经的住户都退居到了更北的一小片区域,看周边大国的脸色过活。
无垠的土地线条起伏、一览无余,看不见起始,仿佛一头连着过去,另一头连着未来。
步行时,舒长延像小时候一般背着她,她手上拴着一条红绳,和他的左手系在一起。
走过遍布伤痕的土地,夜晚的银河贯穿长空,璀璨星光将地面照成一道浅银的脉流,残酷而宏大。
托昭的福,他帮她静止时,虽然把她困在其中,但一瞬间大量涌入的潘多拉给了她反应的可能,她现在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东西,比板正的尸体强一些。
那一抹璀璨的光辉落在眼里,她还是想不通舒长延在想什么。
逃亡的几个月他很少睡觉,但还是会停下,偶尔看看她安静阖眼的睡颜,只是无法注视太长时间。
他的听力太敏锐,随着时间的延长,他能听到很多杂音,却唯独听不见她的心跳声,她脉络跳动的声音。
哪怕一具尸体,也有生命腐朽的声音,她静止的生命却是完全阒寂,无法感受的。
庇涅逐渐放弃后,他带着她重新回到庇涅,住在新地的旧楼中。
虽然环境又破又烂,叶子上都沾着黑色的污垢,天空中不知为何如同中毒般漂浮着不同颜色的云彩,落脚的地方却被他收拾得新而干净,并不匮缺,舒长延总有办法。
舒长延为什么明明能离开庇涅,却要冒着风险回到这里,大概还是为了她。
设身处地,如果换作是她,也会想方设法弄清楚。
新地的存在虽然被庇涅主都居民诟病已久,只有真正用到无须验证身份的便利,才会明白好处。
舒长延买了一辆轮椅,像照料活人一般照顾她,即便她的身体已经静止,他还是会帮她仔细地梳头、洗脸、清洗衣服,推着她晒太阳。
最让舒凝妙感觉他已经疯了的一点,是他居然还要定时定点让她去床上睡觉。
她几乎看不到他休憩的模样,偶尔半夜也能听到叮呤当啷的声音,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她从模糊的视野里,望见他坐在轮椅面前,平静地拧好滑脱的螺丝。
发了很久的呆,他又拿起水笔,在轮椅上画了个丑丑的微笑小狗。
舒凝妙收回视线,无声阖上眼睛。
隔着温暖的被子,舒长延靠过来,轻轻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腕凸起的骨节,触息温热:“这是我从前住的房子,那时觉得逼仄,现在却不觉得小了。”
不可能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径直望向窗外:“我从窗户那儿跳下去,每晚都去地笼……一种表演,偶尔会有庇涅主都的贵人来看这种下等人互相撕咬的表演,表现好的人可能会被挑中,有机会离开这里。”
他冷淡地解释着赌货的含义,仿佛在谈论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事情,继续往下说才染上点笑意:“被带回舒家之后,你的母亲把我领到你面前,告诉我,这是妹妹。”
对于舒父来说,这就是份一时兴起的投资,但母亲确实感情充沛,柔软敏感,没有什么坏心。
“你站在母亲身后看我,好像穿着一朵花苞似的裙子,很圆……瞪着我,眼睛也很圆,像个雪花球。”他和她脸对着脸,声音低下来,仿佛呓语:“我记得你喊我哥哥那天,让我替你吃掉你不喜欢的那盘倒了枫糖浆的甜点,我答应了。”
舒长延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小指勾住她小指轻轻晃了晃:“妹妹,我是哥哥。”
舒凝妙默然,熟悉的酸涩再次膨胀,直到喉咙都弥漫起淡淡的铁锈味,才倏地回过神来。
哪怕是被黯淡的新地,也有一点点贯穿而过的光亮,柔和的月光如同洇过水的纸,悲哀地落在她身上。
他合衣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呼吸平缓,拉着她的手不放,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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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因为太纯爱了所以看起来变态
“哥哥”这个身份,对于舒长延来说就是维系两人关系唯一的锁链,因为哥的箭头比较多,必须牢牢抓住这根锁链才不会溺水,所以,他不安的时候才会自称哥哥。
第114章 质伛影曲(1)
交织在一起的双手仿佛成了她还活着的某种证明。
她的意识隔着静止的肉身,盯着他轻轻颤抖的睫毛,黯淡的光线反倒显得他眉骨愈加深邃,不笑的时候,冷淡得令人心惊。
舒凝妙轻轻地叹了口气。
舒长延在做什么她不清楚,毕竟这人虽然把她当成活人,也将毛病继承下来,除了好话,别的一概不倾诉。
从她死亡后,这世界大概过了一年还是两年,她现在视角受限,也无从分辨时间。
这时候,她又开始想起之前怀疑过的种种疑点,《秘密之爱》这个游戏的剧情流程图里显示,她是在五章死亡的,然而五章之后,还有十几个章节的剧情。
她死后,这段空白的剧情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重置的契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