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五个弹壳逐个滚落在她脚边。
只有五个弹壳。
眉心一枪、胸膛两枪、咽喉两枪。
她对微生千衡开了五枪。
但这把枪里……一共有六发子弹。
舒凝妙踉跄着地往后靠了几步,又咳了一声,勉力用背抵在墙面,紧撑着自己的脊背不往下滑:“要不要猜猜,还有一发子弹在哪里?”
咳出的血丝顺着唇边滑下,她仰起头,喉间涌出一声嗤笑,甩过手腕,弹巣内六个空荡荡的膛室顺着惯性飞旋。
微生千衡极轻地挑了挑眉,似有所感,低头看向自己手心。
咔嚓。
那一丝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很快被熊熊火焰的哔啵声掩盖,但于他的身体却不亚于土崩瓦解的轰然巨响。
双手、胳膊、脸寸寸皲裂,他苍白的皮肤如同薄纸,开始支离破碎,无数龟裂从他胸膛向四肢延伸,骨肉顷刻崩裂断开。
这强烈的排异反应,是从他自己体内迸发的。
……原来如此,她刚刚打进他身体里的那五发子弹,全部都只是障眼法。
分别打在这几个位置,不过是为了掩盖那颗早存在于他身体里的奠石子弹逐渐蔓延的异动。
微生千衡的眼珠深深盯着她,嘴唇微动,开口时,竟然已经径自恢复冷静:“什么时候?”
“还有一发子弹。”舒凝妙重重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只有冷静。
很快,那种情绪变成嘲讽,在她暗红的瞳孔里逐渐放大:“我在跳舞的时候给他了。”
在时毓将邀请的手送到她面前时。
俩人的舞步滑进舞池中心,白色的飘逸裙摆在旋转中挡住相贴掌心那一刻,她将从弹巣里抠下来的那发子弹,不着痕迹地塞进了时毓手心里。
异能者将奠石做的子弹吞进体内,无异于自毁,但时毓吞下了那发子弹。
所有人都觉得他愿意活着,只有舒凝妙知道他渴望死。
没有商量、没有计划,在今天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发一句消息。
那句“相信”的对象,从来不是微生千衡。
她有眼睛,她分得清。
潘多拉构建的身体在奠石影响下急剧崩塌,继而吞没他的感官,微生千衡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眉宇含着不动声色的怒火。
彼此之间维持到这一刻的缄默,竟然真的天衣无缝地隐瞒过了他。
微生千衡的皮囊如同瓷偶泥人,苍白的皮肤崩解四溅,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发出粉身碎骨之声,彻底碎灭。
从那寸寸碎裂剥脱的外壳下,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和浸满污垢的铂金发丝。
时毓仰起头,原本干净白皙的脸上一道道黑色液体和猩红的血迹顺着额角流下来,混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惨淡的灰色眼眸遥远地望着她。
血浆从狰狞的弹孔中涌出来,他膝盖一软,身子向下滑去,被一只手堪堪抓住衣领。
舒凝妙冲过去抓住他衣领,不让他就这么跪下去。
鲜血已经浸湿他整个额头,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背上,顺着她的手滑下来,倦怠而疲沓。
他神经质地喘息:“脏。”
衣服已经被团团脏渍浸透,时毓站着却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抓着她的手腕借力勉强抬起头,嘴角鼻孔里全是血。
大片猩红混着淤泥般的黑血,在火焰的熏烫下粘作一块,皮肤上泛着大片青紫的血丝,透出狼狈至极的模样。
他用指尖抓挠着脖颈的皮肤,让更多的血流出来,恨不t得将体内的血都流干净。
又用手背一遍遍反复抹去脸上的稠黑和灰尘,直到弹钢琴的细长双手也满布血迹尘灰。
肋骨断了几根,舒凝妙刚恢复一点,耳朵嗡嗡作响,连喘气都难受,好半天才低声道:“别擦了,不脏。”
时毓凑近身子,松开双手,将脸埋在她肩膀上,微凉的手穿过她腰间,他像洋娃娃般精致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她的裙装在烈火中焚碎,他在血污中泥泞不堪,失去一切纷华靡丽的裹挟,所有欲望的、脆弱的、丑陋的,最了解彼此的,最完整真实的自己。
舒凝妙缓缓跪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他被血浸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头发。
时毓像个孩子般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她没有推开。
花园前藤架前跳动的影子,她头顶上那片片掉落的花瓣,他好笑女孩对音乐课“聊天时能应付过去就行”的态度,随意按下琴键,让她猜测乐曲,她很聪明,他弹过的她能猜对八九成,猜赢了就借机讹他一笔,猜输了就假装没发生过,时毓闭上眼,一次次回想这再普通不过的画面,描摹女孩算不上温柔的神情。
“我不明白。”时毓表情漠然,又有些麻木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那梦中不断盘桓的花园,和美丽到不像真实的阳光,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他所有的挣扎隐痛,只有舒凝妙清楚地看见,只有她真正看见自己。
他可以一直假装完美,但离开她就只能留在恐惧里。
“我是谁?”他开眼皮,轻柔地问她:“我自己好像也有些不清楚了。”
她低声喊他:“时毓。”
这次她没有不耐烦了。
奠石从他体内遍布四肢百骸,被贯穿的伤口不会再愈合,只会恶化到崩坏为止,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眼泪和血液凌乱得一定是他无法容忍的丑陋模样。
“没关系……”他扬起脸,视线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暗下去,循着模糊的色块摩挲到她脸庞,手指紧得发抖:“没关系。”
“因为我……你。”时毓囫囵吞下一个字,不顾额头脖颈蜿蜒流下的血,他的瞳孔开始逐渐扩散,连声音也逐渐低微下去:“所以在你面前哪怕如此不堪,我也可以忍受。”
他无力地垂下头,又蜷缩起来,侧身伏在她膝上,合上眼睛。
舒凝妙自始至终都沉默着,安静地听着他说话,指腹抚过他柔软的头发,仿佛安抚,一股黑色的血从他耳朵里流出来,流淌到她手上。
时毓疲倦的脸上里有种极其安详平静的神色,他微微低垂着的视线落在楼梯上,母亲从房间里冲出来,被楼层间的火帘阻隔,双目圆睁,呆呆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突然放声嚎哭起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格拉纳夫人这么狰狞的模样,出神片刻,只是无动于衷地露出淡淡笑意。
耳畔传来轻微的歌声,舒凝妙收回望向楼梯上方的视线,垂下眼帘。
时毓口里非常轻地哼唱着,漫不经心、时断时续,是熟悉的旋律。
点点荧绿色的光芒伴随着哼唱落在她肩头,随着热风飘向楼上,形成一层无形的保护罩,将火焰隔绝在外。
舒凝妙说道:“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
时毓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轻缓的呼吸声随着开始平息的火势逐渐消散。
阖上双眼,他躺在花园里的秋千上,风中有花的甜香,动了动耳尖,听见她在喊他“时毓”。
这世界已经让他葬身火海。
他不想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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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时少爷是真烂人,微生让他杀的他一个没少杀,且没啥感想,他素真的危险分子……但也是烂人真心了,and时虽然会破防但不会说我为了你去死,他本来就不太想活
妙妙小课堂:臭屁又洁癖的是时毓,眼睛没高光的是微生
第141章 巢林一枝(4)
未经流通的测试品都会接受监测,舒长延告诉过她枪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有追溯系统。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暗示。
较异能者而言枪远不如真刀实剑好用,他把枪给她,真正的作用在别处。
面对微生千衡,她一口气打完了所有子弹。
这个举动已经足够让监测系统震荡到发出一级警报。
只要能被监测到行为异常,引起注意,就算这里的信号被人为干涉,援救的人这时候也快赶来了。
大火还在燃烧,空气里飞舞的绿色光点逐渐消散,却已经将那沸腾的火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跪坐在时毓身畔,许久许久,指尖滑下,从他袖口触碰到开始逐渐失温的手腕。
他脸色苍白,细长睫毛覆下来,在眼下凝固成淡淡的阴影,像孩童一般蜷缩着身体,偎着她,好像睡着了。
她将坠着血珠的浅浅金发拢在他肩侧,发丝压在她膝盖上,脸庞上贴着的散发掉下来,干枯成几缕血块。
舒凝妙见过不少死人了,人死去时的面容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或不甘或痛苦,只有时毓神情平静,毫无表情。
她仰起头,缓缓放匀呼吸,克制着脑中不断冒出的各种纷乱念头。
肋骨折裂,呼吸也带着痛意,从精神到身体都已经精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