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确实没有感受到教堂里存在活人的气息。
但出于对微生千衡的忧虑,她怎样都要确认一番。
阿伦的态度她并不意外,但唯独有一点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说话时的重点,在于解释教堂里“没什么”,而不是发泄突然被人莫名抓住的恐惧情绪。
——他试图打消她念头的模样很反常。
不应该。
他在紧张。
他不希望她现在进去,t舒凝妙迅捷无比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上来就表现出的威胁态度,轻而易举诈出了他的真实反应。
舒凝妙抓住他衣领,把他拎起来:“你为什么总在教堂这里徘徊,教堂区这地方还需要你当义警?”
“我不能休假吗!”阿伦下意识反驳,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卫队的人?”
他眯着眼睛,在她连性别都看不出的严实伪装下,仔细辨别,脑海翻江倒海,半晌灵光一闪,突然大喊:“是你!”
提到仰颂教会,他回想这两个月的倒霉时刻,竟然真的想起来一个做派相似的恶棍。
这目中无人的做派!这不客气的口吻!分明就是那时打晕他还把他剥光丢在草丛里的女人!
舒凝妙没管他想起了什么,拖着条死鱼般把他丢回刚刚的花园里,普通人难以对她产生威胁,她态度也无谓得多。
阿伦伸着脖子面红耳赤地骂了她几句,用余光偷偷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根本不在意他在说什么,挫败地闭上了嘴。
她刚松开手,阿伦一个打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但她身后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他也不敢乱跑,只能瑟瑟发抖地保持着电线杆似的姿势不敢乱动。
舒凝妙抱手看着他,开口:“你把车停在这里,是在等谁?”
“没有,我路过,在这里乘乘凉。”他还在嘴硬,怕表情露出端倪,一个字一个字从唇缝里蹦出来。
“发动机是热的。”舒凝妙摸了摸三轮摩托的前部,指尖拂过仪表盘,她“借”过这摩托一用,对状态还有几分了解:“引擎还在运转,没有彻底熄火。”
“我……”
舒凝妙逼近他一步,摘下防风镜,瞳孔里映着他的面容,连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你在这里,是在等人出来,是谁?”
阿伦连着后退几步,当下骇然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驳些什么,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移开了眼神。
她侧头望了眼花园旁边紧闭的仰颂教堂,阿伦停在这附近,人只能是进了仰颂教会:“那个人进去了。”
阿伦抿抿唇,半晌才犹豫道:“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万一你们要破坏教堂……”
“我没有让你谈条件。”舒凝妙捡起地上的树枝,拍拍他脸,打断他声音。
她冷菱菱的眼睛盯着他,压低声音:“说,要不然我先杀了你,再放火烧了这地方。”
阿伦抱头蹲下来,一口气坦白:“好吧,仰颂教堂对外面是封闭的,但里面还有很多圣职者在工作,不存在什么问题,只是为了接收病人。”
“病人……”舒凝妙轻声重复。
“对对对。”他眼睛一转,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只有仰颂教会接收那些曼拉病患者,你见过曼拉病人吗?血滋拉糊的,你还是别进去了,会被感染的。”
“病人不是该去收容所?”她蹙眉。
“怎么跟你解释呢?”阿伦抓了抓额头:“收容所对于他们就跟停尸房差不多。来教会的都还是不想死的人,教会会给他们提供免费的镇痛麻醉药物,如果教会这些天彻底关门,没了镇痛药的病人根本没办法继续干活,家里没有劳动力,没有工作,会死人的。”
他说着说着,身体往外飘了飘。
可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唯一能跑的缺口被那蓝眼男人不偏不倚踩住。
舒长延侧过脸轻轻瞥他一眼,他身体又飘了回去,一瘸一拐地带路。
这两人看似随意地走在他身边,还留有一定距离,居然找不到丝毫可乘之机,阿伦只能围着教堂附近绕了好几圈,认命地在草丛拐角处停住脚步,抓住两边茂密的枝叶分开,底下有个只能供一人穿过的地道,入口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发现。
但一踏进去,就能发现里面已经是一条很成熟的道路,底下有通明的油灯,墙上熏烧痕迹严重,显然已经有些年岁,被频繁使用。
地道初入渐窄,走几步就变成了正常的楼梯,阿伦垂着肩膀,声音有气无力:“从这里下楼梯,再从那边上去就能进去了。”
顺着他的话往下走了几步,舒凝妙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居然还没忘刚刚这茬:“你在外面等谁?”
“我弟弟。”他破罐子破摔道。
舒凝妙回想片刻:“你说过,你没有家人。”
阿伦一时不知道该痛恨她记性太好,还是该痛恨自己这张破嘴什么都说。
他挣扎一番,索性坦白道:“附近的小孩,他爹妈跑了,我平时照看着点,前年他跑去垃圾场附近打工,不知怎么染了曼拉病,我只能平时送他来仰颂教会治疗,来去的时候也会帮忙顺路拉点别的人。”
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说是他的弟弟也差不多,他们都没有别的家人,难怪他看上去孤身一人,却买了辆看起来有些滑稽的三轮摩托。
舒凝妙双手插兜继续往下走,直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
他描述的小孩年龄不大,大剂量摄入麻醉药物很危险,有反伦理,但与耶律器去世前状况相似,能缓解一点将死之人的痛苦已是万幸,其他人没有资格说什么。
地道楼梯上出来就是仰颂教会的庭院,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从池塘后成片马蹄莲花园里攀出来,被台阶之上长廊的景象怔住一瞬。
教堂里门户大开,一览无余,长廊石栏白得夺目。
穿着白色长袍的圣职者袖手静静从长廊鱼贯穿过,一切井然有序,与外面的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微风拂过,庭院池塘漾起一圈涟漪,她嗅到马蹄莲的淡雅气息,却浑身发冷。
洁白高耸的穹顶廊柱,像白骨一样笼罩在她上方。
这满教堂的人,每个人都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她嗅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气息。
她猛地回头,和单手抓着阿伦提上来舒长延对视一眼,简短地沟通:“看住他。”
“喂!喂。”阿伦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女冲向教堂内,阿伦又莫名其妙脸着地绊了一跤,抬头一看,那蓝眼男人正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目光强势冰冷,压迫得他脊梁骨都弯了下去。
他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带了几分讨好:“你不和她一起进去吗?她一个人多危险啊,你带我一起进去吧,我不会捣乱的。”
舒长延款款站定,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
舒凝妙能应付里面的情况,他一同进去反而将教堂出口留了出来。
他了解她的想法,却不想向外人解释。
阿伦被他钳制着,眼看着没有逃脱的可能,破罐子破摔地耷下肩来。
少女没管教堂外徘徊的圣职者,已经径直冲向内部,阿伦坐在地上盯着这群白衣圣徒看了一会,愈发觉得他们动作刻板划一,像皮影戏一般,此时也渐渐发觉出些许不对劲。
阿伦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猜想,打了个转扯向不相干的地方:“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你女朋友?”
这次舒长延倒是正眼看他一次:“她是我妹妹。”
“世上哪有这样的兄妹。”他抱着膝盖,嘴角竟勾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而且,你不是已经没有家人了吗?”他将少女刚刚呛他的话如数奉还,转过头来直视舒长延,神色比之前的不着调淡了很多。
舒长延捏了捏鼻梁,眼窝陷进阴影里。
阿伦双手抱臂:“要怪就怪你的眼睛太特殊,我这辈子只见过你一个,不过你离开新地之后,我们也有十年没见过了。”
他想起儿时这人也如此冷淡,置人于千里之外,又强得像头怪物,家里总是看不见人,衣服却总是他们这群孩子里最整洁的,因为眼睛长得很特别,他才能瞬间辨认出来。
被庇涅的人收养之后,自然易名,他喊不出曾经玩伴的名字,居然生出几分惆怅。
人与人之间能力有如天渊,去向更是各异,萍水相逢,成为再无交集的陌生人。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问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阳光底下,舒长延的眼睛如同波光粼粼的海洋,半晌,他轻轻摇首,一字不语。
庭院里的微风将他束起的后发卷起些许,阿伦望见他冰冷的瞳孔,心下t一跳,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有所预感。
……这位儿时旧友,似乎已经有了某个令人骇异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