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尤桉站在他面前,又重新举起了枪。
卢西科莱快速从脑海里搜刮出早已抛之脑后的伽勃事件,手放在茜茜西的头上,指节因用力而愈发苍白,语速变快:“我不知道你在这件事情里经历了什么,但我明白你受到了伤害,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需求,我们可以平等地谈一谈,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即便你之后被抓,我也会尽力为你减刑。”
卢西科莱没得到他的回应,这个少年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然后他发现,他看的是他手臂里的茜茜西。
他手臂瞬间紧绷,试图用力搂紧茜茜西。
但他的动作快不过尤桉。
少年手里的枪支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与其说是开枪,不如说像一次跳动的脉搏。
扳机瞬间弹回原位。
那只握着配枪的手皮肤斑驳,却稳得可怕。
卢西科莱低下头,看见茜茜西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枚子弹正中她脖颈,留在了咽喉里。
他甚至没能完全抬起手臂,将她护住,只觉得那具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被某种无形的巨力带着冲撞,紧接着往下瘫软,他狼狈摸索到桌面上的止血针,里面是空的。
尤桉静静地站在那里,斗篷的阴影将他大半张毁容的脸庞重新笼罩。
他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的弟弟离开之前,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卢西科莱没有抬头看他,整个密闭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你说,你想跟我平等地谈谈,但我不觉得这是平等的。”尤桉脸上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反而显现出一种迟滞的麻木:“现在,可以了。”
第168章 太阿倒持(5)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公平的。”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黏腻的寂静,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卢西科莱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滴水不漏的平静,“你以为的复仇是滥杀,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收养的一个有潜力的异能者。”
“哦。”尤桉抬起一条腿,坐在桌子上,也坐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枪就这样随意搁在桌面上,卢西科莱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滑过去,计算着暴起夺枪的可能。
但在短暂地思考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显然没办法在这个敏捷精壮的战斗系异能者面前做什么小动作,年轻的确有嚣张的资本。
尤桉就这样按着抢,被烧毁大半的脸直面着他,自带狠恶气质的面庞却不带任何丑恶的憎恨,奇异地显现出几分茫然的呆愣。
卢西科莱莫名笑了下,半阖上眼睛:“是什么让你决定杀我——因为你需要某个具体的对象支持你的仇恨,好减轻你还活着的歉疚感?”
“因为你的决定毁了我的家。”尤桉回答得异常认真。
“是‘我们’,不是我,我的决定不是我个人意志的独裁,我只是所有人意见的代表。”
“那么我杀的,也是代表。”
尤桉说完,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冲动,你心里清楚这改变不了现实,但还是把杀我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卢西科莱叹了口气,用最温和的语气劝说他:“想一想,你杀了我,改变不了过去,但是会让未来变得更糟糕。”
尤桉坐在桌子上,目光投下来沉沉地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劝导,反而突然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舒凝妙留在楼上?”
卢西科莱双手交叠,过了好半天,脸上还挂着模范式的微笑,并不说话。
“你不相信她。”
尤桉自言自语般喃喃,缓缓举起手里的枪,悬在他头顶:“我也是,我骗了她。”
卢西科莱身体瞬间绷紧,双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一动也不敢动,一滴冷汗顺着眉骨滑落到眼睛里,刺得他眼眶发疼。
尤桉并没有按动扳机,只是慢吞吞转动手腕。
“我跟她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战争、什么和平。”尤桉沉沉望着他:“这些东西,和我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发动什么战争,关我什么事?关我的家人什么事?”
“这件事。”卢西科莱声音干涩:“我很遗憾。”
“太吵了。”
尤桉眼神疲惫又痛苦:“周围的声音……太吵了,火焰里有好多痛苦的哀号,我只是想安静一些。”
他已经逃出了伽勃,已经完全逃出了自己的家乡,却好像还一直困在那片火海里,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仰头是倒塌的房梁,低头是黏稠的血,哀号的幽魂里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人朋友,只有一具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如何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和安宁呢?
杀戮一定要用杀戮偿还才对。
卢西科莱说得对,他为自己找的诸多由头,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找补。
他就是要让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血债血偿,没有那么多理由。
尤桉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手指又冷不伶仃地扣住了扳机。
“你后悔吗?”尤桉问他。
听到枪械顶针清脆撞击声音的那一刻,卢西科莱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周旋的余地可言了。
人将自己物化久了,就会忘记情感不讲道理,也不需要符合任何规则,仇恨和报复完全是一种违背道德的幸福。
大脑意识放空的最后一刻,卢西科莱还是情不自禁地去思考,他死后庇涅将陷入如何混乱的境地。
庇涅的明日又该如何呢?
尤桉的问题钻入他耳朵。
他迟钝了几秒才回答:“我后悔……没相信她。”
如果舒凝妙在,会不会保下他一条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赌输了,满盘皆输。
尤桉扣下扳机的手指像是被按下了慢动作,漫长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那颗子弹什么时候会贯穿他的眉心,结束他的生命。
那沙哑的声音最后说道:“一报还一报。”
卢西科莱还能听到声音,内心却无比平静了,他想大笑,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鲜血炸开一片,从他眼帘漫过,世界彻底变成黑色,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播着一盘即将报废的录音带。
他竭力张了张嘴,“对……因果必报。”
嗓子里的声音一点也没发出来,子弹贴着骨头爆裂声比任何声音都要响,鲜红的血液和灰白的脑浆四处飞溅,冲击力掀翻了中年男人的半个头颅。
尤桉后退几步,望着他。
眼前有无数火红的影子在晃动、重叠,海边被子弹贯穿的因妥里男孩,飞溅到他手上的头骨碎片。
火焰、哀号、跌落、破碎。
曾经泛着健康光泽的小臂晃荡着重影,逐渐爬上坏疤。
他的目光从双手中抬起。
靠椅吱呀作响,在余波的震颤中轻轻摇晃。
男人残存的脑袋低垂下来,身体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t抱着那个孩子的尸体,到死也没有放开。
那一瞬间,他感觉不到任何解脱,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绝望和悲哀。
背后响起沉重的金属大门被缓缓拉开的声音,金发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一手持枪,沉默地望着这一地血腥的惨状。
除了他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被穿着军队制服的人隔开来。
尤桉侧过脸,声音粗粝:“谢谢你,老师。”
勒克斯无言。
刚开始答应找上门的尤桉,一是出于对尤桉现在这副惨状的不忍,二是因为他觉得……他和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事实证明,确实不一样,他比他父亲蠢得多。
他没有说话,背后整齐列队的军队里,其中一人按住耳边的对讲机,在一片死寂中出声:“卢西科莱确认死亡。”
尤桉回头望去,闭上眼睛,斗篷自下而上开始逐渐被火焰覆盖。
……
“卢西科莱死了。”
耳边传来昭轻飘飘的声音。
她似有所感地朝电梯望去,在看到那个人影时生出的悬而未定的预感,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
卢西科莱死了,庇涅的明天又该是什么模样?
霄绛说道:“现在可以把她放了吧?”
昭没有说话,那些枪口仍旧对着她,没有放下的迹象。
舒凝妙按住受伤的右半边胳膊,环顾周围每个人的神情。
没有惊讶。
昭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眼前画面定格在脑海里……不对劲。
卢西科莱死了,好像在他意料之中。
那他一开始限制她的行动,究竟是因为怀疑她会杀卢西科莱,还是怕她阻止卢西科莱被杀?
暗杀卢西科莱的应该是尤桉和普罗米修斯的人,尤桉和昭完全没有交集,昭又刚刚回到主都,短时间内不可能搭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