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沸腾,杀气凛凛,惊得鸟兽飞散。
拉着车的马亦是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那刀啊剑啊步步逼近,最近的时候砍到车前,险些要把车门一劈两半了。
疾风割脸,暴雪如瀑。
小狗惊得瑟瑟发抖,孩子骇得张嘴大哭,然除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阿磐竟什么也做不了。
她在萧延年的大氅里亦能清晰地听见外头那此起彼伏的惨呼,哀嚎,呻吟,闷哼,也能清晰地听见短兵交接的人扑通扑通地栽进雪里,把人惊得心神紧绷,头皮发麻。
马车疾疾向前奔去,阿磐仰头去望萧延年。
他就在一旁,脸色冷凝,薄唇抿起,手压弩箭,如墨描绘的眉峰深深蹙着。
那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手背的青筋清晰,大氅一掀,帛被一盖,将她们母子二人护紧在怀,一手压弩箭,把踏上马车的人射得个人仰马翻。
这一路有过无数次的追杀,无数次的人马躁动,也有过无数次的刀光剑影,无数次的人马哀嚎。
躲在萧延年的大氅下,躲在那人怀里,好像总能过了险关,活下两条命来。
只是暗中护着的黑衣侍者已经所剩不多了,每遇一回追杀,就要死上一片。
也不知到底死了有多少人了。
只知道追兵一退,再往窗外看去,能望见那一场场厮杀后的雪地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骸,殷红的血喷溅得四下都是。
阿磐问萧延年,“是什么人在追杀主人?”
正月底二月初的韩楚交界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兀自不停地下着。
那人白着脸笑,笑,却不答。
不答,罢了。
小路不能走了,便走官道。
仍旧遇到关卡,千机门的门人遍布,搞到一张通关文牒轻而易举。
遇到盘查的人,赶车的范存孝便说,是主人与夫人一同回娘家走亲戚。
若问是哪里的亲戚,就说是韩国阳翟的亲戚。
从前知道范存孝会说一口地道的魏国话,不知道他也能说一口地道的楚国话。
守关的斥候上车查验,能看见新婚夫妻抱着个孩子,有婢子,还带着一条小狗,是走亲戚的模样。
何况会说楚话,又有文牒,便也就过了关,也总算活着到了韩国。
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后,尤其近十年来,魏国南征北伐,马不停蹄,此时也正是两国交战期间,因此韩国也并不太平。
越往北走,就越发的冷,小道被雪堵得严实,就不得不走官道。
隔着窗子能看见大雪如瀑,这车身不过一层木头,帛被,大氅,全都冰凉,哪里敌得过这外头的冷。
这北国的正月底无一日不是雪虐风饕,冻透肌骨。
战死的征人丢落了一地的兜鍪和兵刃,新死的饿殍身上也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唯露出那蓬乱干枯的头颅,还有那早就冻得僵直发黑的腿脚来。
茫茫四顾,阒无人声,只有数不清的鹰鹫老鸦在低空盘旋。
叫人心有戚戚,不敢朝窗外去看。
可那人怅然叹息,他说,“看见了吗?这天下汹汹,兵祸不止,皆是因了一人。”
阿磐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在这冰天雪地里诉着无法抑制的悲凉,他说,“你想求安稳,却不知破坏安稳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阿磐知道他说的不是旁人,他说的是谢玄。
他还说,“你只知我要杀他,但从不知他也在杀我。”
阿磐心中戚戚,谢玄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过,“孤会亲手杀他。”
她记得谢玄说起这话的时候,目光苍冷,声腔凛冽,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里杀机毕现。
她望着怀里可怜的婴孩,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她看不透萧延年是什么样的人,亦一样看不透谢玄是什么样的人呐。
第148章 “那我呢?”
一入韩国国境,这便有人接应了。
接应的人一来,他们的境况总算好了许多。
先是换了马车,吃穿用度也一并都改善了。
避着交战的地方,往前走了又不知有多久,到了阳翟,在韩国的一座大宅子里住了下来。
千机门的门人当真到处都是,这韩国的富贵人家竟也是盘踞阳翟多年的暗桩了。
也难怪,难怪在南国的田庄,不见他们干什么,却也从不见缺衣少食。
中山萧氏再怎么落魄,也自有他的门人奉养。
宅子里的人都叫她“夫人”,也都唤萧砚一声“小公子”。
主人家遣了专门的医官和奶娘来照看萧砚,都当是门主的孩子,因而无不是尽心尽力地侍奉。
这一路从南到北,虽路途险厄,走得十分艰难,但萧砚争气,将将满月的孩子,竟没有折腾出病来。
如今安顿下来,不必奔波,又有了奶娘,奶水充足,她们母子也能好好地歇上一歇,缓一口气了。
阳翟的雪很大,成日不停地下。
客舍里一天到晚地烧着足足的银丝炭,并不觉得冷了。
调养身子的汤药也一碗又一碗地送进来,那些产后专用来补身子的乌鸡汤啊,八珍汤啊,鲫鱼汤啊,也都一小鼎一小鼎地端进来。
婢子送来补汤时会笑着说话,“若是从前,能为夫人炖上黄河鲤鱼,黄河鲤鱼是最好的。可惜如今黄河南数百里也都尽数落在了魏人手里,想吃条黄河鲤鱼也不能了,只好委屈夫人尝尝这韩国的鲫鱼汤。”
是了,阿磐早听说过黄河鲤鱼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听说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半点泥腥气都无。
阿磐哪里在乎什么黄河鲤鱼,还是这韩地小河沟里的鲫鱼呢。
只想着再不要于这乱世奔波,也只想着早些养好身子,好好地陪萧砚长大。
在阳翟的日子,总见有人来见萧延年。
来人都毕恭毕敬,声音低低的,辨得出有乡音,有韩音,有魏音,也有赵音。
来见他的人有布衣,有商贾,有主人家,也有达官贵人。
然内室的门一关,她听不清外室的人到底在低声商议什么。
只隔着一道木纱门,隐约瞧见萧延年坐于主座,底下的人恭而有礼。
那人一坐于主案之后,那王者骇人的气势立时就出来了,与南国山间那闲云野鹤的模样再没了一点儿相似之处。
还好,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待萧砚仍旧视如己出。
若是能在阳翟安顿下来,哪怕住上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都好啊。
外头兵荒马乱的,还是安稳些好啊。
可谁知道也不过才住了小半个月,身子才好一些,也将将才恢复点儿气血,就又要动身了。
萧延年说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这乱世四海飘零,颠沛流离的,终究没有个定处。
只知道那人是她和萧砚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抱着萧砚上了马车,又是一路往北走。
虽已经到了二月,但北地仍旧是皑皑一片积雪,冷得厉害。
早把追兵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因而这一路倒算清净,除了冷,除了不知归处,也没什么别的。
萧延年仍旧尽心照顾她们母子,在赶路的间隙,她偶尔会问,“主人,到哪儿了?”
那人挑起帷帘望着窗外,会告诉她,“到赵国了。”
哦,赵国,是谢玄一直在打的那个国家啊。
那么,离那人已经很近了吧。
到了赵国,照样有人接应。
先是在赵国的客栈有过短暂的停留,停留两日又去了一座贵人的宅子里小住。
阿磐心里没个着落,便总问他,“这一回要留多久,还要走吗?”
是了,还要走。
这整个二月都在赶路,无休止地赶路,随风逐浪,无家可奔。
仍往北走,都要离开赵境了,还在继续走。
北边多冷啊,萧砚冻得睡不着觉,阿磐也一样冻得睡不着。就只能偎着萧延年,从他身上取取暖。
好不容易停下了,总算不走了,是在一处北地的田庄。
北地与南国的冬天迥然不同,南国的冬天也照样青翠,北地的冬天只有一片寂寥的荒芜。
原以为还会像去岁一样,他们一起在田庄住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里远离征战,虽艰苦一些,但到底不算太坏。
可不过小半月的工夫,前往这田庄的人一趟一趟地来,来了便与萧延年低低回话。
一趟一趟地来,一次比一次急,好似也在一回回地不停催促。
一有人来,小狗便冲到院子里吠叫。
都是生面孔,一个也不识。只是偶尔瞧见她,会投来有些异样的眼光。
那人闲时仍为萧砚做木马,夜里也仍为她端水,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听见那人低低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