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形势慢慢稳定,在晋阳的日子到底是好过了起来。
先前因大乱而冷清萧条的晋阳大道,又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不管谁当权,老百姓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
外头如何,阿磐不管。
不问为何还不走,也不问何时才走,到底原本也没有什么落脚之地,有阿砚在身旁,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她护阿砚护得很紧,白天夜里都不怎么松手。
赵媪怕她累,要替换一把,一双手都伸过来要抱,她也不怎么肯。
不肯,赵媪便唠叨,“嬷嬷抱不上敦儿的孩子,先抱王父的孩子过过瘾嘛!小公子金贵,可不是一般人能抱的,以后嬷嬷回了乡里啊,那可得大吹特吹,吹一辈子牛皮的!我那些老姐妹,一个个的,不得羡慕得眼珠子发蓝啊!哈哈!”
赵媪话多,一句句的说个不停,“你啊,才做母亲,有许多不知道的,嬷嬷是过来人,只有心疼你。”
“孩子可不能总抱手里,会累坏的。这手啊,腰啊,累出毛病来,那可是得疼一辈子的,那可太要命啦!”
还要说,“快让嬷嬷抱,嬷嬷又不是那衣冠禽兽的中山君,难不成还会抢孩子?”
又提中山君。
但若只说夺子这一桩事,说中山君是亏心短行,衣冠禽兽,也并不算冤枉了他。
赵媪还说,“等王父回来,你问一句,那箭伤可好些了吗?旁的不用多说,你主动问上这么一句,什么嫌隙也就没有了。这一回,你得信嬷嬷。”
是,王父是没有嫌隙了,那么她那夜受的罪,也都不算了吗?
说起箭伤来,赵媪又多说了一句,“你可知道王父的伤是怎么来的?”
阿磐摇头。
赵媪便道,“你看看,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句,王父心里多难受!你看不见,嬷嬷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
你听,赵媪话密。
一张嘴就是王父,哪里还有旁人,连司马敦这个亲儿子也早就受了她的冷落了。
赵媪义愤填膺的,“箭是赵二公子射来的!呸!我都听司马敦说了,那赵二公子啊,看着人模人样的,比那中山君还要败坏!还要禽兽不如!王父白日才放他一马,他夜里就朝王父放冷箭!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缺德的人?”
阿磐恍然一怔,那箭竟是萧延年的手笔吗?
兀自怔忪着,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只以为都要守信做个君子,竟忘了萧延年从最初开始,便与谢玄是死敌啊。
他胸口那一道斜斜的长疤,不正是拜谢玄所赐吗?何况那个白日,谢玄又送了他两支弩箭。
阿磐心里恨恨地骂,狗改不了吃屎的萧延年。
因而赵媪要抱,也就由了她。
只是不许阿砚离开她的视线,不许,一刻也不许。
那亏心短行的人就在城中,万一哪天又开始反悔不做人,黑衣侍者一来,带走一个五月大的婴孩,不是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赵媪应,什么都应。
有赵媪带孩子,阿磐便开始写手札。
阿砚哪天会爬了,因了什么事笑了,什么时候又做出了个有意思的事儿,她叫司马敦寻了笔墨和布帛,一点一滴,什么都一一记着。
记下,晾干,再好好地卷起来。
将来长大了,再把那一摞摞的手札拿出来,叫他知道小时候的阿砚是什么样的。
赵媪见了她的字赞不绝口,忍不住凑上前来感慨,“先前夫人手伤,还硬要拉我写食方,嬷嬷我哪儿会写字。”
“那时只看见你写得歪扭,不知道原来竟这般好看,不止好看,还有筋骨。嬷嬷我是不懂字的,旁的不会说,只知道是一手好字!”
阿磐笑,赵媪是好嬷嬷,这世道便是赵媪这般真心实意的人才最难得。
赵媪的话匣子一打开看,那是停不下来的。
她还说,“食方和袍子的事,我早都告诉过王父了,只可惜,去得太晚,连营帐也全都化成灰了,还用说食方和袍子,早都烧得干干净净了。但你待王父的心,王父都是知道的。”
是啊,那时候一双手扎得又青又肿,不成模样,不成模样了也仍旧为那人写食方,缝里袍。
那时候的阿磐一片冰心,至真至诚,眼里只有魏王父。
忍不住暗暗一叹,回想起从前,竟已似恍如隔世了。
赵媪还在一旁说,“都说咱们女人家是水做的,该低头就得低头。各退一步,说句软话,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你再想想,小公子好不容易回来,只有母亲疼,没有父亲疼,那怎么能行?”
还总劝她,“得多让父亲抱啊,孩子苦头吃得够多了,可别让他再吃了没父亲疼的苦啦!啊呀,嬷嬷一想到你与王父别别扭扭的,总不似从前,嬷嬷心里那个难受啊!”
说着话,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非叫你等,非要你穿那劳什子!我是睡着了觉都得起来给得自己俩耳刮子啊!”
这一耳刮子清脆,把阿砚给惊醒了,阿砚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
阿磐连忙去抱,哄着孩子还得劝着赵媪,“嬷嬷待我好,我都知道,我与王父也都好好的,嬷嬷不要多想了。”
赵媪就叹气啊,长吁短叹,什么时候见她什么时候叹气。
王父不在的时候,赵媪里里外外地忙活,路过司马敦,也总得和司马敦唠叨两句,“你说这哪儿行啊,小公子不与父亲亲近,以后可就难办了!”
司马敦低声附和道,“是啊,母亲说的是。”
赵媪还问,“你说这可怎么办好呢?”
司马敦也跟着叹,“是啊,母亲。”
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
赵媪气得白他一眼,胳膊肘用力怼了一下,就往里屋来帮忙。
帮忙喂奶啊,换尿布啊,抱孩子啊,和阿磐一起逗孩子玩。
赵媪饱经世故,最是个有主意的人。
有一回午后,她抱着阿砚睡觉。
看孩子最是累人,她累极了,一合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睡半醒的也要似往常一样去拍她的孩子,一摸却摸到了空空的卧榻。
梦里也咯噔一声,立时睁眸坐了起来。
内室只有她一人,阿砚果真不在。
第184章 这是孤的长子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险些哭了出来。
慌忙起身冲出木纱门,赤着脚就往外冲去。
外室空空荡荡的,外室也没有人。
急惶惶又往外奔,脸色煞白,险些崴了脚。
整个人又急又愤,她心里想着,若萧延年还敢来抢她的孩子,那就别再提什么君子,她要亲手要了萧延年的狗命。
正门敞着,外头青天白日的,六月的日光多暖和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父子二人。
那父子二人就在院中,树旁,立在那灼灼的日光之下。
那八尺余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似一幅画,真让人不舍得挪眼。
阿磐脚步一顿,缓下心来。
就在廊下立着,立着,也失神地望着。
小黄在脚下滴溜溜转着摇尾巴,赵媪和司马敦笑眯眯地凑在一旁。
赵媪道,“哎呀,小公子多喜欢父亲呀!你看看,你看看,见了父亲就笑,笑得多欢喜啊!”
赵媪说一句,司马敦便应和一句,“是啊,主君,小公子多喜欢父亲啊!”
赵媪说,“哎呀,王父看这小脸儿,肉嘟嘟的多待人亲呀!这日头一照,白里透红,就像那小花骨朵朵一样呢!”
赵媪说一句,司马敦便又应和上一句,“是啊,主君,小公子多待人亲啊!”
赵媪还说,“王父多抱,大人亲孩子,孩子才亲大人。这感情啊,都是从小就得培养,嬷嬷不骗人!”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把那父子俩哄得高高兴兴的。
赵媪喜眉笑脸的,“啊呀!啊呀!瞧瞧咱们小公子,多漂亮啊!和王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是啊,日光下的魏王父亦是笑着,笑得眉眼清绝,笑出了一双温柔的酒窝。
那小阿砚也笑,笑得咯咯响,也与他父亲一样,笑出了一双漂亮的小酒窝。
阿磐听见魏王父问,“抱出阿砚,他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赵媪便笑,“王父这说的哪里话?为人父母的,哪有父亲抱孩子,母亲不高兴的?”
“男孩和女孩不一样,男孩就得多跟父亲在一块儿。再说,小孩子就得多出来晒晒太阳,晒晒太阳才长得快呀!”
说着话,还偷偷摸摸地附耳,挤眉弄眼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魏王父听了,竟还颔首。
倒活像祖孙三代似的。
赵媪抱着阿砚偷偷回来的时候,阿磐幽幽道,“嬷嬷偷孩子。”
赵媪打着哈哈,没皮没脸地笑,“给父亲看孩子,哪能算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