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口干舌燥,张开那干裂的嘴唇时喉腔里发出了十分嘶哑难听的声音,“想明白了......”
“如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知道了......”
那居高临下的人声音不高,仿佛依旧似初时一样温润,“该干什么?”
“做主人的刀,为父亲赎罪......”
“是为中山赎罪。”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那一句句的,却似那钉进了棺椁的长钉子,戳进了人的肺管子里。
她低低地应着,“是......为中山赎罪......”
然而心中仍旧企图从这冰冷的话后,寻求一星半点儿的温存,因而问道,“主人为何选中阿磐?”
往后余生,总有想起在千机门的时候。若想起在千机门的日子来,总还会有一点温暖的念想。
那便不惧一个人去赴刀山火海,也不害怕将来自我了断。
与她一同来的姑娘中,原也有那么多出色的细作。但最后选中了她,总还是要有一个理由的。
也许是因了她天分好,悟性高,有敏锐的洞察力。
也许是因她遇事冷静,听话乖巧。
因了她除了杀人献媚这一项,不管是跳舞还是用药,在千机门的新人里头,都是顶尖的。
她希冀着萧延年似从前一样称赞上一句“因你天分极高”,抑或,抑或他说一句......
却又忍不住沉沉一叹,她到底在期待萧延年说些什么呢?
她该想到,一个原本做过君王的人,他的心里是不会有慈悲的。
果然,那千机门的门主回道,“无他,不过是看中了这张脸。”
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心“砰”的一下碎开,碎得七零八落。
顷刻荡然一空,那些碎成片、碎成渣的部分不知都飘向哪里,也不知又落到何处去了。
原以为萧延年待她与旁人总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一样。
一个亲自教她国家大义和礼乐诗书的人,一个每每亲自检查她课业,乃至亲自上榻考验她的人,这么多的“亲自”,原来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脸,不过是因了这张脸可以做他复国的利刃。
如此。
而已。
阿磐一脸的苍白,喃喃自语,“主人待阿磐好,都是假的......”
陆商插嘴冷笑,“不然以你这样的废物,怎会入得了主人的眼。”
一时无人说话,密室之内便突然寂静得可怕。
阿磐无力地一叹,阖上眸子虚弱地卧着,整个人似被抽走了三魂六魄,过于冷寂的密室使她忍不住蜷起身子。
那身子也不听话,控制不住地发抖、战栗,抖个不停,战栗个不停,一时失神,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昏睡过去的空当,只以为密室里的人都走了,却又隐约听见人在说话,“主人,她好像不太好。”
头重脚轻,喉间发苦,半睡半醒之间,好似有人正在把脉,说,“主人,她有了身孕。”
她还在想,是谁有了身孕呢?
强撑着睁开眼看,模模糊糊中看见了萧延年。
但他已经站起了身,还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他就已经起身走了。
瘦削的指尖微微颤着,想拼力抬起来,去抓住那不会留下来的脚步,那声细弱的“主人”二字,到底是咽在了心里。
周遭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她好似还留在密室,没多久才又有了人来。
那人就蹲在一旁,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很快就斥满了鼻间。
“我早就对主人说你是个妓子,不必用心......”
是陆商啊。
她说话还是那么钻心刺骨。
她的手在阿磐小腹上摩挲,自顾自地摩挲,也自顾自地说着话,“可主人不听啊。”
陆商噗嗤一笑,手上乍然作劲,将阿磐抓得吃疼,不由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便蜷起了身子。
一旁的人仍在说话,“你瞧瞧,你瞧瞧,这不就怀了魏人的孽种。”
哦,是那位贵人的孩子。
恍惚间想起了许久前。
许久前,她第一次侍奉魏国的贵人,记得那个平明,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她记得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那时候她因了这句话,心里隐隐生暖。
贵人没有命人灌她避子汤,他大约也不会知道因了自己一时的善念,竟果真留下了一个孩子。
兀自想起了从前,尖酸的话却继续在耳边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你悄悄告诉我,你伺候了多少魏人,一人?十人?百人?”
面前的女人挑眉大笑着,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停不下来,戏谑道,“还是太多,根本数不过来?”
阿磐眼里一酸,她知道陆商打心眼里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从前,也瞧不起她的当下。
然而这里的人,真正瞧得起她的又有几人呢?
连萧延年都是瞧不起她的。
你听她说,“这是主人的意思,喝了吧。”
那黢黑的汤药就在一旁,此刻还袅袅冒着白气,陆商用脚尖踢了,“省得我动手。”
第19章 碎骨子
那是避子汤,又叫碎骨子,阿磐知道。
她在千机门识读用毒,这数月学了不少东西。
知道这碎骨子喝下去能活血碎骨,催生堕胎。
千机门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有,精奇古怪的东西也都有,拿出一味碎骨子来实在是轻而易举。
阿磐垂下眸子,轻轻去抚那还不曾隆起的小腹,整个人黯然魂消。
那里,那里原来竟有一个小孩子呀。
这个孩子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呐,仔细想想,是去岁十月了。
怀王三年的十月,那个冬天来得尤其早,在中山和魏国的边界,好似早在九月底就开始下起了暴雪。
那个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记得雪无休止地下着,十八岁的阿磐和十九岁的云姜相依为命,成日地被人驱着赶路。
赶去魏营,赶去前线,她还记得成日锁在腕间脚踝的镣铐是怎样的冰冷刺骨。
魏人待她们不好,可怎么连中山人也待她不好呀。
不,她鼻尖一酸,蓦地想到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待她还算好。
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在过了这一整个冬天之后,突然有一个孩子把她和魏国那位贵人又一次联系到了一起。
贵人曾在那个冬天给过她一个温柔的吻,给过她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在棺椁中陪伴她度过了这个难熬的年关。
记得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记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味,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能蛊惑人心。
那时候虽彻夜欺身不能停息,但那人到底待她是温和的。
那人也没有赐她避子汤。
没有。
那是她在怀王三年的寒冬里唯一的温情,不,也是到怀王四年为止,她唯一的温情。
在这冰冷刺骨的密室里,人心都凉透了,便尤其怀念中军大帐里的那一个人。
可陆商哪儿懂这些啊,她活得十分简单。
陆商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主人萧延年,只有一片愿赴汤火的赤胆忠心,因而所有其他使她不如意的,她便只有鄙夷唾弃这一样。
正似她现下说的,“伶人妓子,都是最不入流的东西。这要命的时候,你偏怀了魏人的孽种,可配得上主人待你的一点儿好?若误了主人的大事,你千刀万剐都不够!”
阿磐想,是,她不配。
但她的孩子不是孽种。
陆商还笑,她笑得癫狂,“罪臣之女,又有魏人之后,你在主人心里那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阿磐想,是,再不会有了。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拼力端起汤药,只是因了身上没有力气,因而端得颤颤巍巍,抖抖瑟瑟。
但她会饮下,再不求人。
然而陆商已经等不及了,一把夺过汤碗来,捏开嘴巴便往她口中灌去,一张冷脸十分狰狞,“喝啊!你喝啊!你记着,通敌卖国的罪,你永远都赎不完!”
那铜碗磕到唇齿的滋味儿可真疼啊,这碎骨子的滋味儿也当真苦,当真叫人疼得无处躲藏啊。
阿磐腹如刀绞,刀绞,这刀绞很快就痛彻周身,延漫到了每一寸的肌肤骨节。
她咬牙忍着,忍着,却忍不住想,这汤药大抵也正一寸寸地绞碎了她腹中的孩子吧?
她蜷着自己,一身冷汗,冰凉的青砖使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她想起魏国那位贵人曾偏爱过她的腰腹。
那位贵人他可知道自己曾在一个中山的营妓腹中留下过一个孩子?
她噙着眼泪想,这时候若有人为她轻抚这如刀绞般的腰腹,那该多好啊。
可惜没有。
她捂着那痛得不能自已的肚子,撑着身子与陆商说话,“师姐是个狠心的人,但师姐也会有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