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也笑,她笑着幽幽起身,那看似威风的身影在这昏暗少见天光的密室里似个幽幽飘荡的鬼魂。
那一向凌厉刻薄的人此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她也幽幽地说话,幽幽地叹气,“你操这闲心,我啊,我不会有的。”
话音还未落完,人就兀自笑了起来,笑得似夜半乍然叫起的鸱鸮。
也许是吧。
阿磐没有追问陆商为什么不会有孩子,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一大股温热的血砰的一下决了堤,决了堤便沿着股间哗然流出,顷刻间染透了衬裙,也染透了那一身单薄的长袍。
阿磐脸色煞白,眼泪与鲜血一同滚了出来。
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刻陪伴过她的孩子,原本已三个月,但如今已经没有了。
她望着那寸许天光,与她的孩子温声说话,“怀王四年了。”
怀王四年的正月,阿磐因了小产,难得有了一次将养的机会。
萧延年厌弃她,因而再不诓她,也并不见她。
连陆商也大发善心,许她卧榻休养了近一月,这一月都不曾来耳提面命。
至正月底传来消息,说魏国大良造正举国遍寻美人,春三月就要送往东壁伺候。
世人都传言魏王父纵情酒色,时常俾昼作夜,白日宣淫,因而有这样的事也并不稀奇。(俾昼作夜,即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
千机门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
萧延年座前的人显然比从前忙碌许多,至少范存孝和孟亚夫好一段时日都不曾见到人影了。
听说他俩正在为大良造选美人的事跟踪周旋,想必也要不动声色地疏通人脉,打点关系,甚至不得不启用先前就打进魏国的暗桩了。
细想也是,要寻一个与阿磐身形容貌相似又不被察觉的魏人,其中盘根错节,难如登天,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到半月,送她上路的马车就来了。
这是阿磐离开千机门前,最后一次见到萧延年。
被带到正堂时,是个漏夜。
记得那个漏夜没什么月光,远山黑压压的,压得人心头发慌,千机门的天也黑压压的,压得人提心吊胆。
萧延年正端坐于主座,虽还是从前那个看似儒雅病弱的年轻人,然而人在软席上一坐,那上位者不容忤逆的威严气势便兜头压了过来。
阿磐垂头行至案前,在那人面前伏地行了礼。
那人并不请她起身,只有一旁的侍者把案上的简牍推了过来。
她便跪在萧延年面前,仔细阅着那卷简牍,简牍上写了魏王父的一切信息。
谢玄。
年二十五。
无妻子姬妾。
性情暴戾,杀人如麻。
征伐诸国的督军,三十万魏武卒的统帅。
两年前策动兵变,扶幼主登位,被惠王拜为王父,掌魏国军政,势倾朝野,一家独大。
余者不详。
第20章 去,去赎你父亲的罪
还记得不久前萧延年在女闾的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才学了些皮毛功夫就要去走刀口的人,这一路必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那穷凶极恶磨牙吮血的魏王父面前,到底又能活多久呢?
忽而脸上一凉,主座上那人冰凉的手持着一卷细帛隔着长案在她颊上轻划。
恍然听那人温和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不施粉黛,不藏心机,仍是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不必害怕,他会喜欢。”
阿磐定定地抬眸望他,胸口发闷,郁郁难忍。
这样的话从萧延年口中说出来,真叫人汗毛倒竖呀。
她攥着手里的简牍,心惊胆战地绷着身子,不敢避开那人的拨弄。
只听见主座上的人开了尊口,“赎了你父亲的罪,身契给你。你若争气,也可在东壁谋个姬妾,后半辈子总算能衣食无忧,做个体面的人。”
是,那人手中的细帛是她一进千机门就签字画押的身契。
心神一晃,阿磐呢喃问道,“在主人眼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体面的人呢?”
那细帛从她的脸颊滑下去,滑向了她的颈间,便就顿在了颈间。
那人连想个片刻都没有想,便回了她,“因中山生为中山死的人,有了罪便去赎罪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个体面的人。”
阿磐怔然点头,“阿磐会做个体面的人,只是......还想求主人一件事......”
那人放下了细帛,“说吧。”
阿磐迟疑着,低低地说话,“那块断玉,主人能不能留给阿磐?”
面前的人并没有生气,仍旧平和地与她讲着道理,“你得干干净净地去东壁,戴着这样的旧物,平白引起魏人猜忌。”
她垂着眉,没有什么支撑她,被责任、负罪和看不清的前路压得死死的,压得她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
可还要再争一争,这争却也没有底气,“那是阿磐唯一的念想了。”
那人没有理会,只淡淡命了一句,“去罢,去赎你父亲的罪。”
眸光也并未看向她,不知到底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阿磐垂着头没有动,她还想再问一问父亲的事。
她不明白啊,凭一截断玉就能定下父亲的罪过吗?
一旁的范存孝低声提醒,“师妹不要再问,拜别主人,便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阿磐心中恍然,因而咽泪吞声。
她想,是了,不要再问了,眼下并不是好时候。
但她总会知道的,总会的。
她听了范存孝的话,肃然朝着萧延年跪伏在地,“拜别主人。”
才要起身,忽而一只手重重扣住了她的后颅,按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就那么愈发低地伏在地上。
那主座上的人看似温和却蕴着锋利的寒意,“用好你的身子!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旦有一息尚存,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那人顿了一顿,手中陡然起力,“这是我一直教给你的,国家道义。”
“记住,你是中山的军人,你的身子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磐鼻尖发酸,他很凉薄,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初见时的萧延年,虽克制疏离,身子病弱,但到底谦和有度,说话也算平和温软。
她还记得那一只将她从冻掉脚趾的雪里一把拉起来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布了一道可怖的伤疤。
那时候便该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也该知道他们一开始要的便是她的效命。
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度,那是上位者所特有,病弱丝毫不会将这份威严和气度削弱半分。
阿磐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心中空空,最后撑着她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手从她的后颈缓缓往前转着,扣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来。
那双平素温润的眸子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永不许对魏人动情,中山人,我要你牢记!”
那人的话声分明就在耳边,她心神恍惚地听着,有的话扎进了心里,有的话好似就在耳边飘了过去。
良久才回过神来,暗暗一叹,“阿磐记住了,都记住了。”
是真的记住了。
她会做一个合格的细作,断情绝爱,为国赴死。
茫然起身往堂外走去,尤听见陆商低低说话,“千机门的新人里,她是最不成器的,主人何故非要选她?复国大业不是儿戏,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她若不成,以后再很难把人送进去了。”
阿磐没有听见萧延年说了什么话。
门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是范存孝在等着,送她上小轺前,范存孝殷殷嘱托了几句。
“师妹不要觉得主人心狠,也不必觉得陆商刻薄,中山要复国,必得用间戡乱。既选中了你,你便尽己所能,没什么可怕的。”
阿磐含笑点头。
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
一旁的人还说,“去监视王父,刺探军情,做一个细作该做的一切。但在站稳脚跟之前,不要轻易出头,免得惹人猜忌。若主人不弃,我尽力照应。”
阿磐冲他笑,“多谢范师兄。”
从萧延年的正堂出来,这就被陆商带上了小轺。
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走了还要不要回来,是去执行任务还是仍旧是一场考验,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但也不必去问,只跟着走便是。
小轺窄小但也轻便,绕过城邑关卡,这一道专挑小路走,将将小产的人被颠得死去活来,陆商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休整半日。
接连奔走了约莫又是三日,最后在一处柴门前停了下来。
柴院中养了一条大黄狗,闻见车驾的声响,开始狺狺吠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