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从前总把谢玄当作神明,因了当作神明,因而不敢亵渎。
强大如魏王父,他会不会也有一刻感到精疲力倦,心慵意懒呢?
可如今她知道了,他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有人的喜怒哀乐。
便如此时,他必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谢韶硬着头皮抱拳禀,“末将得罪,崔老先生说,必要时候,末将.....末将务必押送主君过去。”
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因而崔老先生才差遣谢韶来吧。
那人笑叹一声,笑完也就抬步走了。
阿磐愀然望那人,那人往前走着,不曾回头,那颀长的身子在这暗下去的天光之中却越发显得苍冷孤寂了起来。
听见司马敦轻声问话,“主君的扳指,可要给夫人?”
你瞧司马敦掌心摊开,那素白的巾帕之上是那枚龙纹玉扳指,而如今已破碎支离,再难镶嵌起来了。
真叫人悲从中来,五内俱崩啊。
她与谢玄就好似这扳指,分分合合许多次,到头来也终将七零八碎,碎成一地的渣滓。
犹听见司马敦道,“末将看见主君......看见主君眼中隐隐有泪光。”
阿磐心中蓦地一疼,适才看不见那人正面的时候,原来那人,原来那人也心碎神伤,破碎支离。
指节轻颤,接过那一帕子的碎玉,眼泪啪得一下就滚在了上头,愈发使那碎得不成模样的玉石晶莹剔透了起来。
她的心也一样,于此刻碎成了一地的齑粉。
七月底就这么过去了。
八月初一已经来了。
初一到了。
初二到了。
初三到了。
初四到了。
初六到了。
初九到了。
初十也到了。
八月过去了小半月,天都凉了起来,原本定好的大婚,却迟迟也没了动静。
大明台原本还忙叨叨地筹备嫁娶,可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停了下来。
如今安静如斯,也没有人再挂起大红的绸缎。
最开始因了惩戒家宰而在东壁立起来的威信,也必会因了八月一日再没有过的大婚而日渐消减下去。
谢玄没有命人软禁,底下的人也还是恭谨有礼,可到底不一样了。
赵媪依旧每日对婢仆们训话,可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寺人也好,婢子也好,偶尔撞见的时候,眼光总有些许异样。
因而她极少迈出门去,成日就在大明台里。
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说起,“最近没有见过王父。”
赵媪便回她,“在大营呢!赵国那帮造反的还没压下去,南边韩国也打起来了。”
是了,天下一日不一统,这战乱便一日没个完,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没有谢玄和云姜的东壁,安静得令人恍惚。
虽也有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闹,或者动不动惹急了就挥起小拳头抡,但还是静得令人不安。
每日在窗边枯坐,初时还没有想过离开东壁,只是在窗边等着。
窗边是从邶宫移来的木兰,一树宽大的叶子透着勃勃的生机,可不知那人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也许还像从前一样,从怀王元年打到怀王三年,又从怀王三年一直打到怀王五年,一年到头都在大营里,再不会回到东壁来。
因而等得久了,等着等着,也就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了。
赵媪觉出不对劲来,逮不着谢玄,便旁敲侧击地与阿磐絮叨。
她窥着阿磐的神色,温蔼地哄,“夫人看看,大公子养得多好啊!将军们私下里已经商量好了,就由谢允将军来做大公子的武师傅。韶将军是粗人,怕教给大公子军中的坏习气。司马敦资历浅,哪里有他做师傅的份儿,就打个下手,好生护着大公子便是。夫人觉得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
可那人既有把谢砚送人的话,他们如今商量出来的,以后可还作数?
赵媪又道,“文先生不敢定,只等着以后王父选这天底下最好的。夫人,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盼头的。”
但愿吧。
过去的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以后呢,以后怎样谁又知道呢?
赵媪逗弄着谢砚,撑着谢砚的小咯吱窝,说,“大公子是长子,不管以后怎么样,那都是东壁的嫡长子。这位置是大公子的,独一份的,万万不能被别人争了去。”
见她垂眸不言,便又殷殷劝导,“夫人啊,你别嫌嬷嬷啰嗦。做了母亲的人,不都是为孩子活吗?你得为大公子守着,得守好了啊!”
是,她知道。
她如今便是为谢砚活着,也为谢砚守着。
可又能守多久呢?
总得先守到东壁有了名正言顺的夫人的时候吧。
可想到此,未免就有些心灰意冷了,因而轻叹一声,“有嬷嬷在,嬷嬷多费心吧。”
赵媪不赞同,好劝歹劝,“嬷嬷能活多久啊,嬷嬷有什么用啊。你做夫人的时候,嬷嬷是家宰。旁人若做了夫人,第一件事就是把嬷嬷撸下去。”
“嬷嬷原就是大梁的人,东壁待不下去,要还能留条命,就能回老家。可夫人和大公子怎么办啊?夫人能去哪儿呢?”
是啊,她能去哪儿呢?
这也正是她这半月来苦心焦思的事。
每每想到此处,就透骨酸心,不能自已。
那叹声中夹着哽咽,她说,“嬷嬷,我连个娘家都没有。”
因而,也就连个去处都没有。
第242章 断
人都有来处,也总都得有个去处。
而似她这样的境况,实在不算少见。
那些亡了家,屠了城,覆了国的,连命都没有了。
便是千方百计苟活了下来,也早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因而无家可奔。
她的出身,赵媪也早就知道。
知道她不是卫氏,家也不在南宫。
因此,便是强悍如赵媪,闻之也要落泪。
赵媪落泪,阿磐心头酸涩,也就跟着落了泪。
可落了泪,也还要强笑着,“我才三岁,父母亲就亡故了。家没有了,故国也没有了,想躲一躲,都没有地方可去。”
赵媪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才叹道,“闺女啊,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东壁不就是你的家吗?”
阿磐怃然,东壁是她的家吗?
家是人最后一个可去的归处。
哪怕家徒四壁,赤贫如洗,也是能叫人心安的去处啊。
在那样的地方,虽饔飧不继,也犹有余欢。
赵媪又道,“嬷嬷把你看作闺女,你就把嬷嬷的家当成娘家。”
赵媪好心,阿磐是知道的。有这样的话在,不管能不能去,到底心也就一点点儿地暖起来了。
见她好一些,赵媪又劝,“想那么多干什么呢?等忙完这一阵子,大婚总要有的。王父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道,嬷嬷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赵媪不知内情,总还有十足的底气。
王父待她好,她也是知道的。
可惜事情已经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娶什么呢?
阿磐知道大婚是再不会有了。
只把一颗心全都放在谢砚身上,嫁不嫁,娶不娶,再不敢去指望。
终究有谢砚在,也能慰藉余生。
她看谢砚看得紧,白日必得在眼皮子底下,夜里也得自己搂着睡觉。
怕他果真被人抱走了,因而绝不许赵媪带去别处。
如今的大明台,实在叫人不踏实。
赵媪怕她闷出病来,便总是引她说话。
有时候会提起从前的旧人,提起从前的旧人就要从怀王四年初春的选美说起了。
赵媪兀自感慨,“一同出来的原有十六人,如今就剩你和春姬了,唉,连春姬都做了夫人啊。”
阿磐怅怅地应话,“是啊。”
先前进宫赴宴,便听小惠王提及过“春夫人”。
听说春夫人在宫中过得颇好,连丞相之女新王后都比不得春夫人受宠。
小惠王成日地待在春夫人宫中,没事就抱着吃奶,也许孩子也很快就有了。
赵媪忍不住叹气,“她处处都不如你,你怎能被她比下去啊。”
阿磐笑,“嬷嬷,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
有的人还活着,活着步步高升。
有的人早已经死了,死得不声不响,早成了冢中枯骨。
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又一步步爬上去,那是春姬的福分,也是她的造化。
日子是自己过的,与旁人比什么呢?
再说用什么比,连谢玄都许久不曾回来了。
大明台这么好的地方,一到夜里却静得似一座坟。
可偶尔也会有动静。
白日郁郁不平,夜里也就辗转反侧,不能安枕。
好不容易能合眼睡上一会儿,却又睡不踏实,总觉得似有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