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年怎么不知道呢,他如今跟着的不过四人了,再不能拖下去,一行人这才收拾行装要走了。
第265章 我待你好吗?
休整了这数日,阿磐已然养足了精神。
终究要走一步看一步,这山重水复的,看起来没个尽头,但也许走着走着就有了路呢。
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就这么被打垮的。
拖不了,那就先走。
萧延年与她同乘一骑,那四人亦是一人一马。
这一道仔细观察着沿途的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可以用来作记号的石头,哪里横着倒下的黑枝桠,哪里长着奇怪的香草,全都记着,一一记在心里。
走了数日,还是没有翻出这一片延绵不见尽头的山。
阿磐心想,不行啊,不能再往前走了。
去的时候不好走,逃的时候不也一样难走吗?
再走下去,来时的路就要记不清了。
因而佯作身子不适,萧延年人不错,她不适,他们也就不走了。
此处深山野岭,没有什么医官,那人身边的狗腿子大抵是仓促培养出来的门徒,也并不懂得半点儿医理,故此就先在这深山老林里又休整了一段日子。
等到那板栗一颗颗地从栗树蓬里爆出来,爆出来后,又吧嗒吧嗒地砸到地上来,就知道板栗熟了。
这时候,也就到了九月底了。
估算着赵媪和两个孩子大抵已经到了魏国。
不等了,该行动了。
这一日日暖风和。
那四人中,有两人砍柴抓鱼,另两人俱在山洞外头守着。
山洞里就只余下她与萧延年了,火堆成日地烧着,烤得人懒洋洋的。
阿磐兴致好,笑着与那人说话,“先生,板栗熟了。”
她笑,那人也笑,“是,有一次那小东西砸到我身上了,全都是刺。”
他说的是栗蓬。
阿磐笑吟吟的,“我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每到九月底,总会和姐姐一起去山里捡许多板栗。先生生在宫中,从前吃过板栗吗?”
那人笑,“不曾吃过。”
阿磐也笑,火光映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我们会生起炉子,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就在炉子上烤,把板栗烤得香香的。要不就把板栗磨碎,和进粟米面里,做许多板栗饭,或煮上一釜板栗粥,吃起来很甜。有时候父亲若买了鸡,我们还会把板栗剥开去皮,炖鸡的时候放进去。”
那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却很愿意听她说,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他也跟着笑。
提起了幼时,也就提起了中山来。
阿磐温静说话,娓娓道来,“那时候在怀王治下,中山子民到底都是安稳的,我们过得很好。我虽不曾见过怀王,却也受过怀王恩惠。因而直到今日,我心里也依旧是以怀王纪年。”
她看见萧延年眸中动容。
被挟持出来的这个九月,萧延年油盐不进,唯有这一日说到中山怀王,他才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
不管他后来是不是做了赵武王,到底供奉的是赵氏的宗庙,不是他中山的萧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因而,也唯有中山怀王这四个字,才能触动他的心怀吧。
那人默了许久,许久之后喃喃问道,“如今,是怀王几年了?”
阿磐心有感怀,眼里不可控地泛起了泪光,“五年了啊。”
那人又是静默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自己可也依旧以怀王纪年呐?
他大抵不知道这个纠缠了这么久的人仍旧还记着中山怀王的好。
只听见那山间的板栗在树上“吧嗒”一声爆开,再穿过秋风,“啪”地一下落下,落下,有的躺在显眼的地方,有的也就隐进了厚厚的落叶里。
火光也一样映在那人脸上,阿磐抬眉能看见那人眼尾泛红,几不可察地也浮起了一层稀薄的水光来。
听那人定定问道,“阿磐,我待你好吗?”
阿磐温柔点头,“好啊。”
那人眼角的泪吧嗒一下滚下来,“你没有怪过我吗?”
怎么没有怪过呢?
是救命的恩人,也是杀子夺子的仇人啊。
阿磐抬袖去拭那人的眼泪,“怪过啊,可先生待我好,我也都记在心里呢。”
那人握住她的手,声中哽咽不能言,“我亏欠中山的,实在太多了。”
这就是一个亡国君主的抱憾吧。
中山亡国,男子被俘,尽去魏境修建长城,女子不论大小,全都充为营妓。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亡国君主抱憾的呢?
阿磐温柔哄他,“不怪先生,怪的是这战乱不休的世道啊。中山遗民若知道怀王心中有他们,他们该多高兴啊。”
那人的眼泪哗地一下滚了下来。
阿磐叹道,“若这天下一家该多好啊,若这天下成了一家,中山人也一样就自由了。”
那人怃然,好一会儿再没有说话。
天下一家,与中山复国一样地不易。
阿磐拉着那人起身,“我想去捡些板栗,为怀王做一次板栗饭。”
她极少主动去拉那人的手,那人似有一瞬的恍惚,也就由她握着,起了身。
阿磐拉着那人出山洞,外头青天多通透啊,日光多好啊,把这一大片板栗林晒出了一层暖和的金黄。
拉着那人走,踩着厚厚的木叶,俯身捡起胖鼓鼓的板栗来。
她在前面捡,萧延年也就在后头跟着。
她捡了,他便伸手接着。
掌心满了,便扯起袍摆来,用袍摆兜着。
板栗捡了许多,马栗,也捡了数颗。
马栗是什么?
马栗,有毒。
形同板栗,难以分辨。
不是自小活在山间的人,生在王宫长在王宫里的人,哪里分辨得出马栗这东西呢?
第266章 “嗯?这是什么?”
她这数日与萧延年同乘马上,沿路都在仔细观察,也就被她一眼认出了马栗来。
少时,曾误食马栗,腹内绞痛不止,险些死去。
萧延年连栗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会认得。
你瞧这山里多安稳啊。
山里没有枯骨,也没有血腥。
远离了战场,也远离了无休止的打仗。
纵目望去,那一大片不见尽头的栗树林,长得可真好啊。
红褐色的栗壳光泽诱人,十分饱满,一眼望去只知道累累如珠,也不知结了有多少。
她想,这一山的板栗能养活多少人啊。
若能差人把熟透的板栗都收起来,一筐筐一袋袋地发给逋逃的流民,也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
这种树野生野长的,就在山间,不需费什么力气,也不必有人专门来管,不管是灾年,还是五风十雨,都一样蓬勃生长,果实累累。
她想啊,以后谁做了这天下的王,谁就该在旱地种满粟米,在水田种满稻禾,就该开垦荒山,在荒山种满栗树,植满桑麻。
使子民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做,不就能安居乐业吗?
使春华秋实,五谷丰稔,使穰穰满家,四时充美,不就能国富民强吗?
他们往前走,就有看不见的小兽往深处退让。
肉垫子一停,露出一颗脑袋四下打量,见了人声就落荒而逃,撞得枝叶左摇右晃,也惊得鸟雀四下飞散。
若踩到栗蓬,扎到了脚,就会听见嗷嗷的一声叫。
她踩着厚实的落叶,一踩下去就踩出一个深深的窝。
偶尔转身,会瞧见那人正痴痴地望她。
那人也是。
那人跟着,一脚踩下去,就踩出一个比她还要深,还要宽,还要长的脚窝来。
那人的护卫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敢轻易走开。
这空当听见那人唤她,“阿磐。”
似怕破坏了这栗林里的宁静,因而话声不高,温柔的要化出水来。
唤了她的名字,却又并不急着往下说。
阿磐转过身去,笑着问他,“先生要说什么?”
那人舒眉展眼的,“我命人在赵宫种满了芸薹。”
阿磐恍然一怔。
他还记得南国田庄那院子,还记得那个雨后自己说的话。
那时候的萧延年还以主人的姿态与她说话,“我告诉你,这地方还是有点儿好的。听说开春会开满芸薹,漫山遍野一片明黄黄的,你不信,便等着看。”
后来要离开南国的时候,她还问,“主人不看芸薹了吗?”
他说,“不看了。”
他还说,“以后,我给你......种一片芸薹。”
因而至今也没有见过芸薹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他那么想看,一定是很美的春花吧?
怔然望那人,手心攥着,还攥着一颗马栗。
深秋已经不那么暖和了,却仍旧在手心攥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