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着袖子,那人兜着袍摆。
那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望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长一秋天,过了冬,到明年三月,就能看见与南国一样的芸薹了。”
她见过邶宫,也进过魏宫,那每一座巍峨壮阔的王宫都有着相差无几的模样,威严,高大,壁垒森严,不近人情。
极少开出什么柔软的花来。
因而那冰冷的砖墙之内,若开出一片明黄的芸薹,想必也是十分动人吧?
那人眉眼清润,笑着问她,“你想去看吗?”
那人穿得不过是寻常的衣袍,他还兜着一袍摆的板栗,这九月底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温润得像一块不真实的美玉。
他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阿磐笑着应了,“好。”
那人也笑,他说,“应了我的事,就不能再反悔了。”
他自己并不算是个守信的人,却非要旁人定要守信不可。
他顶着魏王父的脸,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却是他自己的。
似笑非笑,十分危险。
她知道诓骗萧延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能把她托上天,就能把她踩进泥地里。
她知道。
然不管怎么样,吃了板栗饭,什么恩怨也都就了结了。
什么应承,是不是失信,也都再没有那么要紧了。
阿磐似素日一样温婉点头,“不反悔。”
说着话,她去牵起那人的手,“先生,回吧。”
那人笑着应,“好。”
仍旧如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那人比谢玄清瘦,掌心呢,掌心也许是相差无几的,都一样能把她的柔荑包裹个严严实实。
她在前头走,那人在后头跟,好似在引他上奈何桥。
被引着的人心甘情愿地跟着,前头的人步子小,后头的人便慢慢跟,“阿磐,再也别走了。”
如今赵国势头正猛,他大抵有十足的信心能一次把魏国打得溃不成军,打得不能翻身。
因而这一次他认真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了。
他确信这一回再不必把她推出去,让出去,也一样能心安理得地将她留在身边。
但这样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阿磐温声应着,也温声提醒着,“先生,小心栗蓬。”
回了山洞外边,他们的马还在闲闲地低头吃草。
因萧延年要吃板栗炖鸡,因而差护卫一人去猎鸡,另一人生火,生完火就去饮马,饮了马也就在附近守着。
架起了青铜釜,先把板栗烤熟了。
烤得焦香诱人,透亮的壳子爆开,露出内里金黄黄的栗子来。
烤熟了还要剥皮,剥个干净,再碾得碎碎的。
柴火堆烧得很旺,断开的干树枝噼啪地响,窜起来的火星子在空中爆裂,炸开,像极了那一年南国除夕爆裂的烟花。
那人与她挨着,与她一起动手剥起了板栗。
而这样安稳的时候,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人剥着板栗壳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但忽听那人问道,“这是什么?”
你瞧他手中拈着一颗还不曾去壳的马栗,正对着日光仔细去瞧。
真叫人冷不丁地心头一凛。
他是门主,亦是一个顶级的细作,他有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不管在干什么,永远能一心数用,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是萧延年的学生,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第267章 一锅端
察其言,观其色,是一个细作最基本的修养啊。
阿磐笑,“是板栗啊。”
她惊奇地发觉自己声中没有了以往的轻颤。
她诓起人来的时候,好似在闲话家常。
她还在想,是因了什么呢?
或许是因了谢砚吧,因了担忧她的孩子,因了归心似箭,因了此时此刻,也已经搭进了自己的生死。
那人仍在细察,“与我从前见过书里的,似乎不太一样。”
阿磐自顾自地剥壳,与那人娓娓道来,“就连人都各有不同的相貌,何况是板栗呢?书不也是人写的,车马那么慢,写书的人这一生又能走过多少地方呢?”
她说的极有道理,那人却还兀自半信半疑着。
阿磐笑着反问起那人来,“先生有没有听过《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一首郑地的歌谣。
郑地民风奔放,热烈自由,听闻那里的男女有许多都不按《周礼》嫁娶,不时发生私奔之事。
因此民谣也似这东门之墠一样,大多鲜辣辣地直抒爱意。
这两章短短的情话里,不知容纳了多少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
那人笑,总算放下了手里的马栗,“这是相思情话。”
阿磐垂眉,温婉笑着,“是。”
那人目光缱绻,“你可会唱?”
阿磐盈盈点头,“先生想听吗?”
那人定定地望她,“想听。”
她给萧延年唱起了《东门之墠》。
她唱,那人便侧耳细听。
她的声音似月照松间,石流清泉,盈盈动人。
而那人呢,那人一双眸子神色复杂,也不知此刻又在想什么。
板栗全都剥好了,便用刀柄碾碎,淘干净了粟米,便在釜中搅拌均匀,加入盐巴,这便开始煮了。
护卫打来了野鸡,煮沸了水,烫掉皮毛,腌制入味,加入了剖成两半的板栗,一同丢进釜中炖了。
一曲唱罢,那人还要她唱。
他提的要求,她也全都应下。
终究,这样的歌声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人手中拨弄着松枝,叹着,“阿磐,我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是啊,他从前经的是同室操戈,斗粟尺布,少不了尔虞我诈和衅发萧墙。
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呢?
于她而言,逃亡的日子不好,钩斗的日子不好,被猜忌、被追杀的日子也不好。
就这山间的日子,好似才是最好的。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能想一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萧延年有他的家国使命,她也有自己的羁绊,谁能把一切都放下,就留在这太行里做个无欲求的山人樵夫呢?
那人问她,“你什么时候才会忘了他呢?”
阿磐轻声,“不提,也就忘了。”
那人应道,“好,以后不提了。”
可他日日顶着谢玄的脸,她怎么会忘呢?
阿磐问他,“先生人在山里,那前线打仗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笑,“自然有人用我的脸。”
也是,自然有。
不然他不会心安理得地顶着谢玄的脸,不急不躁的,就在这山里悠然逗留。
怀王四年邯郸春狩,吊在城门的那个不就是一个假萧延年吗?
唉,这狡诈的中山狐啊。
釜里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板栗饭的味道多香啊,早早地就散出了浓郁的甜味,野鸡的香气也四下溢着,这一切也都要有个了结了。
阿磐笑道,“先生,好了。”
掀开盖子,一人盛了一碗粟米饭,也把那板栗炖鸡盛出来,一人盛了一大碗。
两个护卫就在一旁,萧延年不开口,那两人便不会动手,规规矩矩地等在后头。
可这么诱人的饭香,萧延年怎么就不动手呢?
他心里仍旧生疑吗?
阿磐当作不知,自己当先吃了一口。
这一口板栗饭咬下去,浓香一下就溢了满口,阿磐抬头冲那人笑,“是小时候的味道,先生尝尝。”
她原先想,她少吃几口,就只吃那么一两口。
骗他们吃下,把他们麻翻,毒倒,她也就能盗一匹马,连夜去往魏国逃。
可若他们不吃,那就以身入局,那也没什么要紧。
那人不动,她便继续吃。
那人不吃,她就自己吃。
她吃了,那人也就端起了板栗饭,那人端起了饭,护卫这也才各自都端了起来。
阿磐问他,“先生,好吃吗?”那人笑,“好吃。”
她笑着与那人说话,眼里泛着泪光。
“我有时还会想起南国的芭蕉来,南国的雨下得人湿漉漉的。那片水田长得真好啊,我记得你的袍子像谪仙一样,我喜欢那条通往田庄的小路,我记得你和范师兄用竹子做了许多小玩意儿,有一支竹蜻蜓我一直带到晋阳。”
她望着那人吃板栗饭,望着那人喝炖鸡汤。
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腹中已开始微微地翻搅了起来。
“赵国的雪也真大啊,到四月都不化,我成日在门口等着,盼着,盼着你能带阿砚回来,雪都化了,你也不来,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
她忍着痛问,“先生从前.......怎么总是抛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