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太深了,千头万绪的,剪不断,理还乱,哪就能一下说出个“忍”与“不忍”呢?
只是那样的神色,到底是不忍再看,因而马缰在手里握着,温声劝他,“过去太沉重了,大王放下吧。”
叫他大王。
是她对中山的柔软。
这世上仍会有许多人叫他“大王”,因了他还是赵王,但再不会有人叫他怀王了。
牵着马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可又听那人问,“阿磐,你还回去干什么?”
知道他定有什么话要说,脚步一顿,回眸朝那人望去。
那人眼尾泛起薄薄的红,“南平已经进帐了。”
唉,也是啊。
南平必定早就到了魏营,也必定早就进了谢玄的中军大帐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萧延年这“进帐”二字的意思呢?
是进帐侍奉。
是婉转承欢。
阿磐眸中一酸,笑着回他,“我为阿砚活。”
那人挣着,却挣不开,一双眸子缠在她身上不肯挪开,“我的人就在山口。”
也是啊,萧延年怎么会孤身进山呢,既已经进了太行,萧延年的人必定已在不远处接应了。
那人的脸还如适才一样的白,额际的青筋也还如适才一样地暴突,那双眸子内里阴翳,声音虽落了下去,却似敲响了警钟。
“若再落到我手里,但愿你不会后悔。”
以后可会后悔吗?
也许吧。
再不看那人,翻身上马,佩剑往马腹重重地一拍,就此打马往南奔去。
就沿着来时的路,辨着记号,这山路可真难走啊,一路颠簸,颠得她几欲干呕。
踏着落叶,跃过溪流,奔到天光将暝,奔到月初东山,奔到参横斗转,也不敢停下。
翌日还是个大晴天,却已不知走到哪里了,周遭都是一样的栗树林,密密麻麻的遮着日光,来时坐在马车里,不曾在此处仔细做过记号。
人已被颠得头昏脑涨,马栗的毒大抵还不曾去完,怕萧延年的人追来,不得不顺着日光的方向强撑着南下。
也不知到哪儿了,猛地听见了人马声。
这人马声不知从何而起,昏昏沉沉的只感觉到处都是,待转出了栗树林,辨清楚了方位,那人马已经到了十余丈远的距离。
那是一片稍显空旷的荒草地。
来的有四五人,十几只马蹄把荒草地溅起了高高的黄沙雾,隔着那十余丈远的荒地里朝她望来。
阿磐打起精神,就在那黄沙雾里分辨来人。
那是谁啊。
那人顶着一张谢玄的脸。
谢玄不会来。
他还在魏营,他在魏营还有南平进帐。
是萧延年!
阿磐脑中轰然一响,想起来萧延年的话。
“我的人就在山口,若再落到我手里,但愿你不会后悔。”
这样的话使她惊骇失色,险些摔下马去。
谁知道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呢?
不等对面的人反应过来,这便调转马头,猛地打马,往栗树林里疾奔。
马也乱了阵脚,踩着砾石,踩上栗蓬,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她也在这马背上东倒西歪,撞到树枝上,那栗树枝划得脸颊生疼,也把发髻勾得乱七八糟。
大口喘着,也在心里大声催促。
阿磐,快走!
快走!
快走!
永远也不要落在萧延年的手里!
在这杂乱的马蹄声中听得身后的人大喊,“阿磐!”
又来!
还想诓她!
休想!
千机门主多厉害啊,把谢玄的嗓音模仿得难辨真假。
可她呢?
她再不会上萧延年的当。
再也不会。
死也不会。
第270章 掀了这山,也要找出她来
颠来簸去。
仓仓皇皇。
跌跌跄跄。
身后的马蹄声怎么就那么近,似牛头马面,围追堵截,追歼捕杀。
好像还有几丈远,好像就在十余步处了,步步紧逼,叫她不敢喘上一口气。
听得见后头长鞭抽打马背的声响,杂乱的蹄声把枯叶踩得稀吧碎,来不及分辨那声音到底在谁的马下。
听得见假谢玄一声声大喊着她的名字,叫她,“阿磐!”
惊惶失措。
声腔嘶哑。
只敢往前奔逃,东跑西颠,不敢回头张望。
只怕不小心马仰人翻,就这么落在假谢玄的手里头。
脑中一遍遍回想着萧延年的话,“若不愿嫁,便是甘愿为奴,那就囚起来,打上一架金笼子,把你锁在笼中,你说怎么样?”
怎么样?
那时候敢动手掐他,此刻她骇得血色俱失,三魂出窍,因而拼了命地逃。
脸上,颈间,小臂,手背,凡是露在外头的,无不被栗蓬、枝桠与荆棘划得火辣辣的。
疼也顾不得抹一把,逃命才最要紧。
日光透过木叶打下来,她的袍子被划出几道大大的口子,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也不敢停下片刻。
长剑拍着马腹在板栗林里四下逃窜,逃到哪儿算哪儿,不管逃到哪儿都好,都比落到假谢玄手里好。
东绕西走。
南奔北跑。
颠得她死去活来,几乎要摔下马去。好在仗着比追兵在这乱林子里多走了几回路,总算将将把追兵甩开。
不敢有片刻拖磨,也再走不了了,忍着腹痛翻身下马去,拼尽力气握住长剑往马腹上狠狠地拍,迫得马长长地嘶叫一声,仓皇地往一头奔窜。
依稀听见林子里有人喊道,“马在那头叫!”
“快!”
“快追!”
马往一头奔窜,引开追兵,她便往提起裙袍另一头奔逃。
踩上了栗蓬,扎了脚,乱荆条勾破了袍角,只顾得没命地跑。
跑得一头冷汗,一双腿又沉又重,却又似浮在了半空,使不上什么力气。
远远地又听见追兵返回来找,马蹄声踏得山谷咚咚作响。
似要掀天揭地,引得鸟兽惊散,也骇得人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那“阿磐”二字在山谷里一声声地回响,响一声就令心头惊颤一下。
真怕听见这两个字呐。
似催命的黄符,似火上浇油。
逼命催迫,逼得她无处可逃。
就在这惊惧不安中一脚踩滑了落叶,踩滑了落叶便往山下摔去。
死死地咬住牙关,慌乱中抓住了一块扎在崖边的树根,摔也不敢喊出一声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惊雷乍起,是追兵已驱马奔至了头顶,马蹄踩下来的泥块沿着山崖滚下来,甚至能砸她一身。
那也不敢出声。
不敢。
敛气屏息,一双手死死地抓住树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
马声嘶鸣,上头的人在说话。
一人禀道,“主君,此处不会有人,没有马也跑不远,必是去哪里躲了起来!”
被叫做主君的人默了片刻,片刻后叹了一声,“去,掀了这太行,也得把人找出来。”
其余人领了命,先后驱马四下奔去了,唯有那假谢玄还逗留在上头,久久都不曾走开。
马蹄踩着崖边,把枯叶和泥土一起踩了下来,哗啦啦落了她一头。
阿磐闭着双眸,整个身子都悬在树根上,全靠一双手强撑,不知上头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便只有死死撑着,苦苦熬着。
她想,阿磐,再坚持一会儿吧,为了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
你若就此被掳去了赵国,没了母亲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没了母亲的孩子,就不会有人待他好。
因而也就忍着。
这日光虽晒得人眩晕,却没什么温度,奔了一身的薄汗,很快被秋风吹了个透,吹得人发冷,发抖。
她心里祈求着,快走吧,快走吧,给她留一分力气,留一分力气好活下去。
又惊又惧又绝望,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那血淋淋的手抖颤着,手心的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几乎要抓不住,也几乎就要松开了,才听得上头的人怅怅叹了一声,须臾掉转马头,总算是打马走了。
可到底自己也撑不住了。
罢了,罢了。
手一松,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也不知要坠到哪里。
也许要坠上十余丈,也许要坠上个几十丈,最后摔在一堆乱石之中,摔得骨折筋断,摔成一滩烂泥。
那也都罢了,生死由命,全凭了天意。
干透的落叶与黄色的泥沙一起扑着,呛着,与她一同在这陡峭的坡上往下坠着,摔着,滚着。
摔得脑中昏沉,撞得耳畔轰鸣,那一块块裸露的砾石好似全都硌进了皮肉肌骨里。
她知道这时候最该护住脑袋,可也不知怎么,本能地就护住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