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
她看见太行的谷底飞沙走砾,魏王父冒风驰行。
穿过战场,穿过尸骨,穿过大纛,穿过断戟,穿过乱箭,穿过一片血雾,一身玄色的貂裘在雪里翻飞,翻出决绝惨烈的模样。
她看见了萧延年。
看见萧延年骑马在十余丈外奔走,一样穿过战场,一样穿过尸骨,一样穿过断戟和乱箭,引谢玄往山口深处疾去。
一缕束不起的断发在风里向后招摇。
那缕发是她亲手所断,如果还没有弄丢,那断发如今就在她怀中揣着。
她还在想,这山势陡峭,谷道狭窄,难道前头就没有伏兵吗?
他怎么敢孤身往前,深入敌穴啊。
他敢。
他等待刀锋已久。
为杀萧延年,他已不顾生死。
她看见两侧山腰乍起伏兵,而谢玄依旧高据马上。
高据马上,片刻不停,张弓拉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朝着萧延年一箭射去。
阿磐大叫一声,“大人!”
西北风猛地灌进口中,把她的喊声呛回了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
这雪下得多大啊,原本白茫茫的一片,被踩踏得泥浆四溅,血色斑斑。
出山口上下都是人,血把河流都染透了。
就在这雪中,魏王父已一箭射中了萧延年的脊背。
那一箭力道多大啊,血花四溅,穿透了萧延年的身子,又将他重重地往前推去,险些一箭将他射下马去。
山腰的伏兵已举起了弯弓,谷底败退的赵人惊呼着持刀相护,“大王!护驾!保护大王!”
而沈国舅策马驻在远处,冷眼观望,不曾出手。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头皮发麻。
武王曾冷眼看沈猛死,如今沈密亦冷眼看武王死。
她看见萧延年于马背上回头,那锋利的长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于胸口洇出大片的血色。
断了一截的乌发在风雪里飘拂,而人呢,中山的怀王已口吐鲜血,从唇畔淌了下来。
阿磐心头一酸,这不可抑制的酸涩刹那间就穿透了全身,她大声朝着魏王父喊了一声,“大人!”
可魏王父哪儿能听得见呢?
隔了那么远,也隔了那么大的风雪。
魏王父一箭才出,又连射两箭。
穿透了萧延年的身子,穿出一片艳丽的血浆。
晋阳巷口不曾射出的箭,长平驿站不曾射出的箭,如今到底在太行山底射了出去,也到底将马背上的人射下了马去。
薄暮冥冥,满天的雪花落着,似败鳞残甲。
她想起来这一年的初春,曾从南国一路向北,也一路刀光剑影,短兵相接。
一回回地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呼,哀嚎和呻吟,也能一次次地听见人仰马翻,扑通扑通地栽进雪里。
想起来她问过萧延年,“是什么人在追杀主人?”
想起来曾有人说,“你只知我要杀他,但从不知他也在杀我。”
那时候她坐在萧延年的马车里,如今坐在谢玄的马车里。
她该记得谢玄的话,谢玄曾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他”,也无数次放萧延年于马下。
如今他到底痛下杀手,也下了死手。
这是他那一日于雪夜里说起的,“所有的事,都会了结。”
这世上再也没有中山怀王了,再也没有了。
阿磐心中怆然,腹中剧烈一动,有温热的血沿着腿往下淌来。
脸色煞白,阿磐捂住肚子缓缓地倒了下去,冰凉的水自眼尾滑下,口中喃喃道了一声,“萧延年.......”
第276章 你好,我叫谢婉
萧延年。
从前的君王。
后来的主人。
再后来,再后来成了什么人了呢?
再后来成了先生,也成了旁人眼里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人。
然七情六欲,人皆有之。
何况天下大乱,蒿目时艰,活已是人间最艰难的事,谁还在乎什么情啊,什么爱啊。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似空中楼阁,是这乱世最不值一提的。
十一月的烈风透过窗子灌进马车,也灌进许多鹅毛一样大的雪来。
原本该冻得人抖索,僵直,冻得人蜷成一团,不敢动弹。
原本该死活也要撑起身来再去望一眼,望一眼那山腰蠢蠢欲动的伏兵可曾张弓拉箭,将那千万支尖利凛冽的箭镞朝着谷底射来啊。
再望一眼那于疾风暴雪中往前奔去的魏王父,他可还好好地活着,他的鬓发可沾满了霜雪,他杀了萧延年,可已打马回头,朝着这孤零零的马车奔来了呢?
若还不曾打马回头,那一路的红布帛可引来了魏武卒,可护住了他们的王父啊。
可腹中的痛使她什么都无暇顾及,无暇顾及那堕指裂肤的冷,也无暇再去想他们的生死。
这痛把一切都远远地排开,隔着一重重的雪幕,排到到了数里地外。
不敢低头,不敢掀起毛毯去看血是不是已然洇透了自己的裙袍。
只颤着一双冰凉的手捂住肚子,悲恸地想要留住腹中的婴孩,“大人.......”
这婴孩是男是女,长得像谁,像父亲,还是母亲?
他的父亲还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冒着大大小小的金星子,什么也看不清晰了,继而是豆大的汗珠从额际鼻尖冒出来。
那远远近近的厮杀声,人马的哀嚎声,刀枪斧钺的相撞声全都渐次远去,很快耳畔一空,什么都听不见了,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了仗,也不知道是输是赢,打得怎么样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急急切切地叫喊,“快!快!快送主君上车!”
又有人慌慌张张地问话,“子期先生呢?先生赶来了吗?快传!快传!”
隐约知道他们口中的主君大约受伤了,昏昏沉沉中,极力睁开眸子去望,去寻,去摸索。
可一颗头颅似被人重重击打过,只知道昏沉沉的,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极力叫道,“大人.......大人........”
昏暗中大声喊叫,可喉咙中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又不知多久过去了,再睁开眼时,人仍旧还在马车停驻的山谷里。
探出车窗,瞧见萧延年一身血渍卧在雪里,而谢玄仍旧高据马上。
他背着身,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散落的华发落满了霜雪,正在十一月的风雪里飘摇。
阿磐还兀自猜度,谢玄在看什么,怎么还不回来,他的人在哪儿呢,谢氏兄弟呢,他的魏武卒呢?
抬眼就瞧见了真正的赵叙,赵叙正策马从出山口徐徐出来。而沈国舅驱马跟着,跟在一旁放声大笑。
阿磐极力大叫,“大人快走!”
可那声音就在喉间,怎么都发不出来。
却见那沈国舅抬手一挥,出山口两旁的山腰登时就射下了无数黑森森的羽箭,铺天盖地,齐刷刷地朝着谢玄射去。
那人与马顷刻之间就被射成了刺猬,连头都来不及转,紧接着就栽倒了下去。
阿磐痛心泣血,悲恸地滚下马车,拔步朝着谢玄仓皇奔去,在风雪中凄厉地叫喊,“大人!”
雪糁子扑打在脸上,身上,那冰凉入骨的滋味,是她在怀王三年冬就已经切身体会过的。
腹中生痛,可本能地只知道要奔向谢玄。
真希望从来也不要有孩子,若没有孩子,就不必被孩子所累,就不必被孩子牵绊住脚步。
她会像怀王四年那个暮春的时候,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就那么无所畏惧地挡在谢玄的身前。
为谢玄挨刀,为谢玄挡箭,为谢玄生,为谢玄死。
可有了孩子,什么都要为孩子去想,为孩子求去处,求安稳,求前程。
因而,就再也不能做最初的那个纯粹的自己了。
她想起来自己已不知多久都不曾为自己好好地活过一次了,已有许久了吧?
可她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二十出头,怎么就似过去了大半辈子呢?
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她不知道。
太行的雪多大啊,天多冷啊。
正是这滴水成冰的时候,眼泪很快就结了冰,结了冰很快就凝在了脸上,鞋履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脚下冰凉,凉的似那一年赤足在雪里奔逃。
她跑得一身火热,不顾得脚下的雪和脸上的冰,只知道要往前奔走,奔向谢玄。
谷底死了许多人,也死了许多马,仗好似已经打完了,这天地周遭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看得见谢玄倒在雪里,一身的箭,也一身的血。
一颗心紧紧地揪着,攥着,也跟着似被射得千疮百孔,与那人一同被射了个通透。
到了跟前,人早就没了力气,脚下一软,就扑倒在了那浑身是箭的人身上,“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