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只从这第一眼来看,就知道陆商眼瞎心盲,这世上的人亦是眼瞎心盲。
因而她们口中的话,到底又有几分假,几分真呢?
原先若知道魏王父是这样的人,她也不至于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大营四下的人兀自静着,赵将的血还在近处淌着,那烤羊肉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气混在一起勾起了饥肠辘辘,很快就把那一滩难闻血腥气掩盖了去。
那面如冠玉的人神采英拔,此时正负手垂眸望她。
一双凤目漆黑如点墨,在火光中映出斑驳陆离的神色。
哦,那双凤目就好似一口深潭漩涡,有着致命的引力,毫不客气地就将她一把拉了进来,拉了进来她便毫发无遗地溺了下去。
那人凝瞩不转,她便无法从那漩涡里脱身出来。
恍惚听一旁的近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主君,像。”
阿磐心里一动,暗暗猜度。
像什么?
他们似乎在找人。
等着那近卫说下去,近卫却阖了嘴巴垂了头,再不言语了。
阿磐就似中了邪,她甚至觉得就连近卫的声音也似从前哪里听过的。
姓周的大将军一脸谄媚,凑在一旁殷殷说话,“主君看,这就是那苏妲己也比不上的。”
都说妲己是祸国妖姬,正因了妲己之故,帝辛才成了个荒淫酒色残暴昏庸的亡国之君。
眼下拿妲己作比,可真不算什么好话。
周遭的火把将阿磐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也把她裸露的肩头小足映出了一层诱人心魄的粉,阿磐在这料峭的春夜里微微轻颤,在众目睽睽下把自己蜷成一团。
于赵国的大纛里,蜷成了小兽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大人......”
那是娇软又破碎的嗓音。
阿磐在女闾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嗓音催情发欲,叫人欲罢不能。
卑贱的美人如同被罝困住的小兽,最易激起猎人嗜腥嗜血的本性,她不会想错的。
若那人果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必会看出她此时的惊惶,也许将她抱起,也许命人抬去。
(罝,jū,捕兽夹子古称,至少在三千多年前便已经有了)
四下周遭能听见的人皆是一片呜呼噫嘻,然那人,然谢玄,一双手如十指流玉,仍旧负在身后,没说什么话,竟就抬步走了。
姓周的将军笑容戛然一滞,碎步追了上去,“主君......主君不稀罕?”
好一会儿没听见那人如何回话,但见他身旁那两个近卫还留在远处,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商议起来。
一人问,“伯昭兄,主君的意思......”
另一人便问,“子胥兄,你说到底像不像?”
叫子胥的人暗暗点头,“七八分像。”
两人一合计,这便把那赵国的大纛一卷,蒙住了阿磐的脑袋和小足,轻轻巧巧地就将她抬了起来。
一人抬着前头,一人抬着后头,大纛里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要把她抬到哪里去。
只听得后头有人放声大笑,“兄弟们!喝酒!吃肉!”
四围的魏武卒立时欢声雷动,烘堂大笑起来,“喝酒!”
“吃肉!”
“喝酒!”
“吃肉!”
三月的春风在洹水之畔温柔作响,篝火旁的魏人闹哄着烤羊分肉,阿磐就在这一片“喝酒”与“吃肉”的呼声中,被送进了谢玄的中军大帐。
帐里安静,没什么声音。
那两个近卫也只是把人放下,真诚道了一声,“主君享用。”
这就乖觉地退下去了。
他们一走,帐中又复归于安静,好长一段时间都再不见帐中的主人。
那张大纛将阿磐裹得严实,严实得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分明惊惶不安,七上八下,却又等得心慌意乱,火急火燎。
忍不住偷偷拨弄开眼前的大纛,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眸子,悄悄去查看四下。
营帐极大,遍铺筵席。
主座置了厚重的青铜长案,案上摆满了书简,案后是软榻毡毯,一张宽大的羊皮舆图自上而下悬了下来,那是天下十四国的疆域版图,大小城阙,山川河流,尽在其中。
那人呢?
那人竟不在案前。
阿磐胆子一肥,只以为那人不在帐中,蒙住脸的大纛愈发往下扒拉,露出了半颗脑袋来。
“在看什么?”
忽而一声问话自身后响起,阿磐骇得猛地一激灵。
本能地往后去瞧,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那大纛就被人扯住了一角,信手一抖,立时抖了开来。
阿磐被迫滚了几下,露出了几乎半裸的身子。一双手掩住胸脯,趴在地上仰头看起了眼前的人来。
那人已转身回了主座,便是这么一会会儿的工夫,亦被她一眼瞧出那人那窄细的蜂腰,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腿来。
眼睁睁地仰望那人斜倚软榻,不过着了一件松垮的乳白里袍,掩不住那宽阔的肩头与结实的脊背。
结结实实,却也有棱有角。
两条长眉似青山远黛,一双凤眸淡淡地俯视下来,“赵人?”
哦,那人清绝的眉目,似月下新雪。
真是一个金尊玉贵的美人呐!
她见过那么多的人,听过那么多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这低沉宽厚的声音在她心里尤其深刻,总觉得一定在哪里听过。
只是一时半刻,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人金尊玉贵,衣冠整齐,便尤显得她低微卑贱,淫靡不堪。
阿磐趴在毡毯上,这才察觉自己身上发凉,脚底生僵,暗暗扯来大纛聊以裹身,轻声辩白,“奴是魏人。”
帐内安静,即便声音轻着,依旧听得十分清楚。
那人笑了一声,似是不信,“魏人?”
他本就身量颀长,此时又居高临下地垂眸审视,便就凭空添了一股强烈的压迫与威慑,“魏人,带着中山的口音。”
阿磐心头一跳,原以为自己的魏音已经说得十分地道,不曾想依旧被那人辨了个分明。
第30章 走笔
想来也是,处在似他这般高位的人,一着不慎便是地崩山摧,万劫不复,什么马脚看不出来。
阿磐没有避开那人的审视,一双桃花眸子睁着,大胆地回他,“奴家在南宫,大抵是因了南宫与中山交界,想来是这样......因此口音有许多相似......”
她也是这时候才想到千机门将她安排在了南宫卫家,大抵便是因了这一缘由。
那人又问,“既是魏人,怎又进了赵人大营,裹着赵国的大纛。”
一旁的炉子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阿磐脚边,“奴是大良造选来,送给王父的舞姬,但半道被赵人俘了......”
那人又笑,“王父?”
那人笑得好听。
原该笑得她心中不安,也不知怎的,阿磐却没有觉出什么危险来。
真是奇怪,分明位高权重,又极尽压迫,就在入夜时他不也还才把姓孟的赵将踩在脚下,取了赵将的首级喂狗吗?
可他看起来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他身上是春三月的凉气,温热的酒气,还有......还有十分清冽的气息。
那清冽的气息十分好闻,只觉得熟悉,一时却又分辨不出。
再细瞧去,那温黄烛光下的长睫就像松柏的针叶,那好看的眉眼便就随着这长睫一同延展,渐次荡了出去。
顺着他的目光,也荡进了阿磐心里。
她轻轻回话,“是。”
那人踱了过来,那修长冰凉的掌心托住她的下巴,滑到了她的脖颈,就那么扣在了她的咽喉之上,只需作力一捏,就能轻易将她纤细的脖颈一折两断。
这么简单就能完成的事,那人却没有用力,反倒开始问起了话来,“你知道我是谁?”
阿磐长睫轻颤,“奴不知道。”
“听说大良造选了十六人,其余人呢?”
“魏赵一打起来,她们就趁乱走了。”
“你怎么不走?走了,也就脱了奴籍了。”
“奴......奴不知道该去哪里。”
那人微微颔首,温热的指节在她颈间轻轻摩挲,好一会儿才问,“给赵人的马下药的,可是你?”
问得阿磐心头一跳,险些白了脸。
那人宽大的掌心就在她颈间严严实实地覆着,扼着,只需她生了怯,抑或大口喘气,抑或吞咽口水,必立时被那人察觉。
好在这个问题她在姓孟的提及时就已经想过了,因而装傻充愣,不必慌张,“奴生得蠢笨,不识得药,也不知道怎么下......”
真庆幸那人不曾去探她的心口,不然,不然定要立刻露出马脚来。
那人一笑,好整以暇地看她,竟不再问下去。
外头仍在饮酒分羊,整个大营都语笑喧阗,人欢马叫,能听见他们唱起了嘹亮的战歌,唱完战歌又唱起了故乡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