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先前诸多误解,如今什么都过去了,做小辈的,该给谢玄的先生,给谢砚的阿翁磕个头。
从此捐弃前嫌,再不提旧事。
赵媪闻言从她怀中抱走了谢挽,她便也正身,正襟,正色,朝着崔若愚伏地深深一拜。
她温婉地说话,也是第一次与崔若愚以平等的地位说话,她说,“我与先生的心,是一样的。”
那老者阖眸闭眼,到底没有说什么。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因而阿磐不知道在崔若愚的心里,究竟是接纳了她,还是依旧不曾,依旧没有。
这一日祭告了祖宗,便也就打道回宫。
整座晋阳城已被魏武卒接管,还未来得及出逃的赵人全都不见人影。
或是躲在宅中不敢出门,或是躲在暗处悄然张望。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了邶国的魏王父,一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人,如今会怎样处置赵国的遗民。
是不是也一样要屠城,屠国,把人都杀光,杀尽,杀个干净,杀出万千的枯骨。
再把赵国的宗庙一把火烧个干净,叫这整座晋阳城,叫这万千宫阙都在瞬间化作焦土。
这曾经车马骈阗的通都大邑,而今全都驻满了魏国的军人,黑龙旗插遍四处,无一处不是,无一处不有。
就在谢玄的王青盖车里,阿磐问起那人,“老先生如今,可愿接纳我了吗?”
那人无双的凤目望她时十分温和,“你是晋人之后,忠臣之女,他早就接纳了你。只是,是个倔强的老夫子,这么多年了,从来也不曾变过。心中认了,却不肯松口罢了。”
阿磐心头一暖,有谢玄的话在,她这颗不安的心也就宽慰了。
谢砚偎在一旁,问她,“母亲,阿砚去哪儿?”
阿磐轻抚着谢砚的小脑袋,垂眸望着那张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脸,温柔地回他,“去你父亲旧时的家。”
谢砚眨巴着眼睛,又问,“旧时家,是哪儿?”
一旁的人轻然一叹,“是父亲幼时曾生活过的地方。”
不过是轻然一叹,可这一叹之后的沉重,阿磐与谢玄一样一清二楚。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拉开,发出一声雄浑厚重的声响,魏王父的车驾正大光明地驶进高大的宫门。
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那高高长长不见尽头的甬道古朴巍峨,在风雨里已经矗立了六百多个年头。
在这六百多个年头里,曾有过多么繁华的盛世,又有过多少血腥的杀戮,把这长戟高门与亭台宫墙也都涂出了斑驳沧桑的颜色。
谢密好奇地把脑袋钻出王青盖车,伸手叫道,“花花!母亲,花花!”
小小的谢密在谢玄面前,许久都未流露出这欢喜的神色了。
阿磐顺着谢密的小手往外看去。
赵宫明黄黄的一大片芸薹,如今已经开了,开得夺目耀眼。
而去岁种芸薹的人,已经再不会立于这阶前了。
第300章 你待他,有些太好了
芸薹把谢密的小脸映得春光明媚,稚子欢喜地几乎把半张身子都探了出去。
小小的拳头映得粉白,一抓,一握,又抓,又握,五月温和的风在那张开的指间穿过,可爱无邪。
小小的人儿还不知道这是他父亲曾留下的,他还想象不出他的父亲曾怎样穿着赵王冠冕,躬身种下一粒粒芸薹的种子。
他咯咯笑着,只想着要撸下一把花来。
可也许他于这明黄黄的芸薹里,能感受到他父亲那一丝半缕的气息。
不需太多,有一点儿也是好的,有一点儿亦是对稚子莫大的安慰了。
这可怜的孩子与他父母亲相处的时日实在少得可怜,他的父母亲又为他留下过什么呢?
他母亲走得急,一头撞死在西宫大殿的廊柱,撞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连说几句掏心窝的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父亲就更不必说了,他父亲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他。
可阿磐相信,萧延年是爱这个孩子的。
那样一个不沾人的人,他许这个孩子成日都挂在身上。
然而数来数去,他们为这个孩子留下的,大抵也只有一束断发,和这一宫的芸薹了吧。
谢砚也钻出脑袋,两个小小的人儿挨在一起,一起叫,“花花!嘻嘻!”
稚子笑起来的声音多好听啊,他们一样的奶声奶气,“母亲,花花!花花!花花!花花!”
那奶声奶气在这高大的甬道之中回荡,也于这巍峨壮阔的王宫之内鸣响。
阿磐揽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生怕他们从窗口掉下去,在上党养了小半年,谢密也已经日渐胖了起来。
她温和地与稚子说话,“阿密,你想要花花吗?”
谢密扭头冲她笑,露出六颗小小的牙,“要!阿密要!”
这样简单的心愿,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阿磐撩开鲛纱幔,冲车外唤道,“司马敦。”
跟车的司马敦连忙应声,“夫人吩咐。”
阿磐目光温柔地望着两个孩子,“为二公子折几枝花来。”
司马敦应声打马前去,却听一旁的谢玄道了一句,“你待他有些太好了。”
阿磐抬眸,见谢玄望向谢密的时候神色复杂。
这车内车外那么多人,大抵唯她一人知道谢密身世的秘密。
可这秘密,却是她决计也不能为外人道的。
决计不能。
不然,谢密是活不过两岁的。
岂止两岁,连明日的曦光他都不会再看见。
谢玄不杀,自有人来杀。
阿磐笑,护牢了那两个想要把身子全探出去的稚子,她说,“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那人默了片刻,片刻后沉吟一句,“旁人的孩子,果真能当成自己的么?”
他自己大抵是无法做到,因而也不愿相信她是不是也能做得到这样的事。
阿磐莞尔,但知道他说的“旁人”是云姜。
她不敢再说这是“你和姐姐的孩子”,不管梦里的托付是真是假,她到底是不愿意对谢玄说上一句假话的。
因而她说着既不骗他,也不骗自己的话,“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
那人道,“若不是阿密,你也不会难产。”
倒是个很记仇的人呢。
谢密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从车窗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朝那人看着,倒叫那人不好再说什么了。
早满了周岁的孩子,他们是能听懂大人说话的。
何况这两个孩子,不管是谢砚也好,还是谢密也好,他们的父亲不都是人中翘楚吗?
虎父焉能生出犬子来。
阿磐轻轻拍了拍那人随意搭在膝头的手背,那皙白的手背上泛着青筋,因而青筋就益发明显,她说,“他还这么小,能知道些什么呢?”
若是有意,那大抵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
只是,从三月至今,已过去近两月了,迟迟不见谢玄处置那几个婆子。
按他的手段和魄力,处置几个婆子算什么难事,只需一两招私刑下去,婆子就得尽数吐露,吐露个一干二净。
然他迟迟不处置,只怕心里另有打算。
不然,也就不会千里迢迢地押着那刘婆子、李婆子和贾婆子来晋阳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她一时还猜想不到。
对此,那人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往下说下去了。
这时候司马敦已策马赶了过来,冲着车窗趴着的两个孩子笑道,“两位公子的花!”
先前还眼巴巴望过来的谢密,顿然就扭头咧开了嘴巴。
孩子们也不需说什么话,只一人一把芸薹握在手中,彼此望上一眼,就欢喜地嘻嘻大笑了起来。
阿磐从车窗打眼瞧去,这王青盖车两旁跟着的都是谢玄的身边人。
前头是周褚人带人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赵宫深处走着,那提剑汗马的大将军高高地扬着下巴,率得胜之师,八面威风。
后头跟着数辆魏制的马车,马车两旁的也都跟满了骑马的将士。
再后头,是守城的大将引着一路披坚执锐的兵马,长长的一列,黑压压的望不见尽头。
那高高竖立的兵刃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那于高高的宫墙垛口上飘荡的黑龙旗,夹杂着那浩浩荡荡的马蹄声把这古老的青石板踏出了劈天盖地的声响来。
魏国大军入赵宫,这车声,马声与人声,无不昭示着这座矗立六百年之久的王宫,至今日已经易主了。
而今日一同进宫的三个孩子,他们的人生也就要改变了。
第301章 赵叙来
下了王青盖车,那人牵她的手登上九丈高阶。
高阶之上,可见雕阑玉砌,丹墀阔长。
那矗立于正中的殿宇雄浑巍峨,其中悬了一块硕大的匾额,是小篆书就的三个字。
大明台。
阿磐心神一晃,想起东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