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才是他的故土,才是他的根基,才是他幼时生长的地方呐。
不,不是谢氏。
他姓姬,乃周王子孙。
他的先祖是武王之子叔虞,公元前一零三三年,周成王封同母弟叔虞到唐地,重建唐国,叔虞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唐地稳定,史称“桐叶封弟”。
叔虞死后,其子燮即位,徙迁晋水之旁,国号从此由“唐”改“晋”。
阿磐与谢玄尚在殿门处立着,她看见谢玄立在天地祖宗面前,眸中泪水盈眶。
她看见崔老先生伏地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抑,几乎晕厥,“大王啊!老臣.......老臣.......老臣崔若愚,不负大王所托啊!大王啊.......大王.........”
先生名若愚,大智者若愚。
他哭得悲怆,阿磐从不曾见崔老先生失态至此。
谢砚歪歪扭扭地走路,走到崔若愚面前席地坐下,肉嘟嘟的小手去抹崔若愚纵横的老泪,奶声奶气地说话,“阿翁,阿翁,不哭,不哭,阿翁不哭.......”
崔若愚愈发泣不成声,他向那一排排黑森森的牌位祭告着,“大王啊,这是王孙谢砚!是凤玄的好儿子啊!”
谢砚顺着崔若愚的目光抬头懵懂望去,他太小了,还不知道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么。
第298章 不孝子,谢玄
因而,小小的人儿只是哄着那大放悲声的老者,“阿翁,阿翁不哭.......”
小手抹满了泪,他也不去管,只要阿翁哭,他便不停地去擦,去拭。
老者便愈发悲怆得不能自抑,那双苍老如松枝的手抱住那小小的人儿,声腔哽咽,“阿翁不哭........”
谢砚叫他“阿翁”,他也欣然受了。一辈子也没有娶妻生子的人,他在六十耳顺的年纪,有稚子叫他“阿翁”,他怎会不声泪俱下呢。
稚子总是最能共情的。
老者哭,稚子便也跟着哭。
他未必知道因何而哭,可那老者的声腔,闻者谁不伤心落泪呢?
小小的人儿被老者圈在怀里,那双极似他父亲的眼睛望着香案正中,他问老者,“阿翁,那是谁?”
老者失声哀泣,“那是.......那是大公子的亲阿翁啊!”
找到了亲阿翁,也就找到了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来处。
这世间诸人,谁不愿找到来处,做一个有根可寻,有家可安的人呢?
稚子不怕那高高燃起的长明灯,他也不怕那一排排黑压压的牌位,小小的脑袋定定地望着,转过头时眼泪也滚着豆大的泪,“阿........阿翁.......”
不知他此刻口中唤的,是崔若愚,还是那案上的人。
谢密从莫娘怀中挣脱,莫娘便由他到了殿内,由着他伸着小手,蹒跚摇晃地往前走。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弯腰紧跟着,一双手臂向前张开护着,压着声低低叫道,“二公子.......”
不敢高声语,唯恐惊了这殿里的人。
那摇摇摆摆的小人儿像小鸭一样走路,走得歪歪扭扭。
他大抵也不知道老者在哭什么,大抵也一样不知道那宽宽长长的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么,可谢砚去了,他便也就跟着去了。
谢砚叫“阿翁”,谢密便也叫“阿翁”。
他们叫“阿翁”,原也都没有什么错。
老者伏地痛哭,“大王临终托孤,阿翁功德圆满,死也........死也无憾了!大王在天之灵,看一眼这好儿孙吧!”
哭得阿磐心中怆然。
你瞧那清瘦苍老的背影逆在光中,与那朝气蓬蓬的幼子依偎在一处,也不知怎么,不知是因了自己天生心思敏感,还是因了将将生子所致,还是被那老者的家国情怀君臣道义感怀。
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仰起头来看谢玄,见谢玄泪光翻涌,迟迟也没有上前。
他可也会近乡情怯?
在这一刻,这曾家破人亡而后终究站在了权力之巅的人,他会想什么呢?
他是否会想起从前的故宫禾黍,莼鲈之思?(故宫禾黍,意为怀念祖国的情思)
去岁来时,他还隐姓埋名不能声张,如今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下,正大光明地跨进故城,迈进宗庙,他又会在想什么呢?
来时的路荆棘满途,有多难走,她跟在谢玄身边,岂会不知,岂会不懂。
有的人绵里藏针,借刀杀人。
有的人明火执仗,横行不法。
哪一日不是生死存亡,又哪一日不是明枪暗箭。
他行走于权力之巅,也就走在修罗场最凶险的境地。
她都知道。
她也一样是亡国奴,也一样能体会到这师生二人曾经的苦难与此刻的悲喜交集。
过去那些不快的旧事,不管是掷在额上的角觞也好,朝她扑来的恶犬也罢,是要撕开她面纱的叔父舅母也罢,还是那一次次绵里藏针的“夏桀妺喜”,如今兀然冰消雪释。
没有直言死谏的崔若愚,就不会有今日重回大晋宗庙的谢凤玄。
阿磐抬手为谢玄擦去眼泪,“凤玄,去哄哄老先生吧!”
那人怃然,怃然往前行去。
他的宽袍大袖垂着,与冕珠,与他的华发一同沐着故都五月的万丈霞光。
这霞光越过众人打进殿里,也打进了香案前的那一老两小身上。
是啊,要哄一哄老先生。
为他尽心尽力,倾去一生最好的年华,执鞭坠镫,转战千里。到如今白发耄耋,垂垂老矣,已有这么多年了。
那人于这万丈霞光之中跪在他的列祖列宗面前,也跪在了他的恩师崔若愚的面前。
半张脸在光中,半张脸隐在暗处,益发显得他端凝威重。
那人神色悲戚,他抱起拳来,朝着那老者深深一拜。
他说,“先生保重身子,再受凤玄一拜。”
崔若愚眼含热泪,搀那人起身,继而是长长的一叹,“凤玄啊——老夫,怎受得起啊!”
凤玄啊。
唉。
凤玄啊。
这短短的三个字,其中又有多少道不尽也说不出口的辛酸呢?
那人肃然,“先生劳苦功高,是师是父,怎受不起。”
崔若愚泪眼婆娑,长长一叹,“老夫这一辈子,什么都值了啊。”
谢砚谢密还在一旁,那人回头朝她伸出手来,宽大的袍袖垂下,拖到这宗庙大殿的白玉砖上,那人温柔地说话,“阿磐,带挽儿来。”
从乳娘怀中接来襁褓中的谢挽,不必去问为什么,干什么,谢玄要她上前,她便应声上前。
大殿寂静,殿外无一人声张,她的裙袍在白玉砖上拖出细沙沙的声响,到了那师生二人,祖孙四人跟前。
到了跟前,那人如青铜般铸造的手还依旧朝她张开。
阿磐本能地就把柔荑交到了那人掌心,就由那人拉着,跪于一旁。
与他一同伏地,朝着他祖辈深深叩拜,“不孝子孙谢玄,今日携妻子儿女,叩拜先祖,也祭告父君——”
第299章 赵宫的芸薹,开了
你听啊,他在晋国姬氏的宗庙里,认了她是妻,也在他的先祖与父君面前,认了她的孩子。
心头滚热,与谢玄一样热血澎湃。
这一日的祭拜她毫无准备,可却又全都在意料之中。
还不曾有过大婚,但却已是迟早的事。
赵媪与莫娘在一旁帮着谢砚与谢密跪拜,小小的孩子们懵懂地朝姬氏先祖归了下去,跪得歪歪扭扭,却也有模有样。
听着他们的父亲一字一顿,“晋国被三分的天下,就要回来了。”
铜心铁胆,掷地有声。
是啊,阿磐抱着谢挽抬头看香案,案上黑沉沉的,那是整整三十八座排位啊。
那泱泱巍巍的大晋曾强盛数度,历经三十八代国君,存续六百余年,一朝三家分晋,便在史书上灰飞烟灭,再不复有了。
可有了谢玄。
有了谢玄,这被赵魏韩三家瓜分的晋土,就要回来了,也一定会回来。
回到谢玄手中,也必将回到谢玄的子孙手中。
初时的霞光渐次落下,从他们身上一寸寸地沿着大殿退出,再退出,这宗庙大殿的天光渐弱,也渐次暗了下来。
有将军悄然点了烛,与长明灯一起又重新把这大殿映得发亮。
阿磐打量着这周遭的人,孩子们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而都静默着,抽搭着,而崔老先生兀自抚着心口,仍旧陷在忧伤悲切的深潭之中不能挣脱。
阿磐心中不忍,因而轻声劝道,“先生是晋国最大的功臣,夙愿得偿,功德无量,但请千万保重身子啊!”
谢砚学着母亲说话,“阿翁,保重。”
谢砚说,谢密也跟着说,“阿翁,保重.......”
那老者长叹一声,揽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含泪点了头,“阿翁保重,阿翁还得守着你们的父亲,还得看着你们长大.......”
一旁的人温声道,“先前诸多误解,阿磐,给先生磕个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