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奔跑,得慢下来呀,因为她还有三个孩子,再不似一个无虑无思的小姑娘了。
要背着一个,还要一手牵一个,拖家带口是跑不起来的。
也许赵媪家里还有一头老黄牛,那她便把孩子们放在老黄牛上。
种作的时候种作,丰收的时候丰收,倒载干戈,休牛放马,多好啊,黄发垂髫,都过得快活。(倒载干戈,休牛放马,都指没有战争,天下太平)
长夏的风吹得人暖洋洋的,日光打在孩子们无忧虑的脸上,想想便觉得高兴啊。
是,是夜晋阳夜冷峭,就尤其盼着有别处是不冷的。
衮衣绣裳有什么好啊,衮衣绣裳不过是层遮羞布,这遮羞布下无不是千疮百孔的心和满腹的挑拨与算计,哪里比得上那旷野的风,那此起彼伏的麦浪,那短褐青鞋踩着的柔软的兰草啊。
原是一点儿也比不上的。
阿磐在暖融融的想象中怔怔地问赵媪,“嬷嬷,也要带着阿密吗?”
赵媪叹着气,“孩子有啥错呢,闺女啊,你是有大爱宽厚的人,我就想啊,将来要是我和司马敦也没了,也只留下个孩子,你也一样不会不管的。将心比心,这么小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只要日后不闹得腥风血雨的,嬷嬷也不差他一口饭。跟着夫人,嬷嬷心里踏实啊。”
从前因了云姜的缘故,赵媪是一点儿都不待见阿密的,话里话外都不怎么掩饰自己的嫌弃。
嫌二公子能哭能闹腾,教二公子抓周只抓大元宝,什么事儿都是紧着大公子先,偏袒大公子,处处维护大公子,大公子不要的才给二公子。
大抵是被一摔吓住了,想到了适才若是摔得头破血流,若是摔折了,摔死了,大抵是想到这样的惨状,也就心有不忍了。
说到底,做母亲的,哪个不是个心软的人。
在一起这么久了,便是养个小猫小狗,也已经有了感情了,何况还与大公子一起成日“阿嬷阿嬷”地叫。
阿磐宽慰一笑,笑着点了点头,“要是能走,该多好啊,叫孩子们像司马敦一样,都在坊间乡野里长大,未尝不好啊。”
赵媪也笑了起来,志同道合原本最是难得,三五句话就能说到一起去,的的确确是再好不过了。
赵媪拉住她的胳臂,仿佛已经打点好行囊,备好包袱,拉起她就要登上前往大梁的马车了,欢欢喜喜的,这漫长的一日夜里难得的舒眉展眼,“走!”
谢密呆呆的没有反应,倒是谢砚问,“阿嬷,去哪?”
赵媪摸着谢砚的脑袋,慈蔼笑道,“大公子等阿嬷,等阿嬷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谢砚又问,“阿嬷,什么好,地方?”
赵媪又摸了一把他的小脑袋,刮了他的小鼻头,悄咪咪道,“总之是个极好的地方,是个快活的地方,等阿嬷回来,小宝宝就知道啦!”
谢砚不知道哪里是极好又快活的地方,他这样的年纪,定然也并不明白什么是“极好”,什么是“快活”,但阿嬷不会诓他,因而阿嬷说什么,他便点头信了阿嬷的话。
大殿无人剪烛,灯光也就愈发地昏暗,可他们好似已经上了轻车,在春和景明里,在明媚的长夏里,一路沿着平坦的大道朝着大梁驶去。
在那辆并不存在的轻车里,赵媪怀里圈着三个孩子,便将四颗脑袋一起钻出窗外,在暖和的日光里告诉他们,什么是粟米,什么是野草,哪里是关隘,哪里是太行。
赵媪拉她起身,也拉着她要登上那辆轻车,“走,跟嬷嬷一起。”
可阿磐望着赵媪笑,迟迟也没有起身。
她不起身,赵媪也不勉强,顿了一顿又道,“那你等嬷嬷,嬷嬷这就去拜见王父,向王父陈情。”
怕她忧心,又道,“嬷嬷嘴皮子厉害,定能说得动王父。”
是,赵媪有一张巧嘴。
说得也当真叫人心动呀。
可。
可鼻腔一酸,一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来,堵得她眼眶酸涩,想要流出泪来,“可我不能走啊。”
赵媪一呆,人便定在了那里,好一会儿问她,“为什么不走呢?”
走有千万般的缘由,可不走却只有一个端由。
阿磐眼泪一滚,“我应过他,再不会走。找不到我,他该.........”
找不到她,谢玄该多难过啊。
找了她两回,他的心便碎了两回,因而不能再走啦。
哪怕道尽途穷,身名俱灭,哪怕是死,这辈子也要死在这里,死在他身边了。
要像她的父亲一样,选择了一人,便忠于一人,死心塌地地为一人,这也便是父亲为她取名“阿磐”的因由吧。
第367章 等他
但愿这辈子再也不会负他了。
这世间,为何就没有个两全之法啊。
孩子在怀中揽着,她想法掩住他们的耳朵,不使他们听见大人不能为人知的谈话,“我有时总想,父亲到底算是忠臣还是叛臣呢?他是晋人,可也在中山为侯,受怀王恩,食怀王俸禄,他背弃中山的那一刻,也一定很难。”
赵媪离了地的屁股又缓缓地坐了回去,人怔怔地开了口,“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令尊的事...........那令尊,后来怎样了呢?”
眼泪在眶中凝着,阿磐怆然一笑,“死了,叛国的人只有一死,没有第二条路。”
中山国土狭小,若是赶尽杀绝,以千机门的手腕,任你藏身哪里,不出一日功夫,也能擒拿归案。
之所以没有,是怀王开了恩,为她的父母亲留下了后人。
因而,你说这世间的事,怎么不是一个环。
甲为乙留一丝善念,日后,焉知乙不会为甲留一脉骨血。
“于中山而言,父亲是‘叛臣’,我不愿做‘叛臣之女’,心里总是对中山有愧,想要求个两全,保下中山萧氏唯一的血脉。”
赵媪惊得张口结舌,“那…...…中山君竟只有这一个孩子吗?他不是王吗?据我所知他今年已经…....…应该已经三十有三了吧?竟只有一个孩子,这不应该啊.........”
是啊,一辈子都在为中山活,弃了情爱,竟没能开枝散叶。
赵媪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是重重地一叹,“原来竟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世道如此,唉,谁又有错呢,谁也没有错啊,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啊!”
“可嬷嬷还是要劝一句啊,这高处不胜寒,会磋磨掉你的一生,你便果真是块磐石,也要被磨平棱角,磨成卵石,可怎么办呢?”
“父亲忠于晋君,我便也要忠于晋君,做“忠臣之女”,忠君,爱君,磨成卵石,碎成齑粉,也都不走了。”
赵媪重重地叹,一时没有话。
适才大梁外的日光与麦浪不再有了,轻车也没有了,希望一破,赵媪便又与她回到了这愈发暗沉的大殿之中。
阿磐心中歉然,“嬷嬷,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
赵媪抱着谢砚,捂着心口,“说这些干什么,咱们的命早就是连在一起的.........怪司马敦啊,他要是个懂事的,就该在宗庙杀了那两个赵国女人,是他不争气,误了大事啊!嬷嬷每每想起来,都恨得牙根痒痒啊!”
赵媪有一句话是没错的,这都是命,可命又是什么,不清楚,只知道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的时候,人无法抗争,也不能阻挡。
阿磐冲她笑着摇头,“怪不得谁,怪我自己。”
面上强笑着,心下却怅然,“保不住孩子,也对不起他。”
赵媪幽幽一叹,大抵也认了命,“夫人呐,既不走,那……那就说不走的话了。”
见阿磐不语,垂眸听着,赵媪也掩了谢砚的耳朵继续说了下去,“我看见王父先丢的二公子,原本是不打算丢大公子的。毕竟…...…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爱他至深,哪里舍得松手呢?”
“嬷嬷怕大公子有闪失,就一直盯着王父,殿内虽暗,但嬷嬷眼神还行,夫人呐,嬷嬷私以为……...私以为王父原本是不打算丢下大公子的…...…是看见你一双手朝着二公子伸了过去,才皱了眉头,这才松了大公子的手的…......”
“事关大公子安危,嬷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错不了!你想想,大公子是王父早在去年就昭告世人的,那时候也是在晋阳,想想,那时候不就天天带着大公子见人吗?对不对?世人都说他狠辣,嬷嬷却知道他对你只有偏疼和心软,闺女啊,可万万不要与王父置气,着了赵人的道啊!”
赵媪果然是有一张巧嘴,黑的也能叫她说成白的。想那坊间的媒婆,大抵也都是一样的路数。
她有这样的口才,干什么事不能成呢?
也许吧。
只是这把刀已经两头扎透了。
扎进了谢玄心里,也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谁知道刀那头的人,如今在想什么呢?
谢砚拱在赵媪的怀里,可怜巴巴地说话,“阿嬷,肚肚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