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母亲幽幽叹气,“错的是这个世道。”
是,这世道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这世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斥满了同室操戈,尔虞我诈。
阿磐偎在母亲的怀里,轻声问她,“母亲,我该留下他吗?”
她这辈子好似极少有偎在母亲怀里的时候,自很小到了云家,似乎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真想好好地抱紧她,留下她,也做个有母亲的孩子,就再也不必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了。
母亲温蔼的笑,她没有说“该留”还是“不该留”,把定夺的权利都交给了她自己,母亲说,“阿磐啊,听从你的心。但求自己不后悔,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母亲都会守着你,护着你。”
阿磐眼角泪一滑,想起赵媪也说过与母亲一样的话。
想来,这便是母亲了。不管孩子是不是出息,想干什么,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母亲不都永远站在孩子这一边吗?
原本心里有的疑问和困惑,也就烟消云散,再没有了。
梦里母亲就卧在一旁,与她一起照看那个可怜的孩子。
一颗忐忑了大半个长夜的心总算有了着落,总算踏实起来,也总算能稍稍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雨僝风僽,冷冷清清,唯有母亲的怀抱是这世间最温暖可靠的地方了。
于她是,于小小的谢密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每一次合眼,都睡不长久。
每一回做梦,梦也都不长久。
半睡半醒间能闻见母亲身上清晰的檀香,这檀香令人心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梦结束后,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檀香若隐若现,好似还在鼻间盈着,阿磐惊坐起身去寻母亲,这大殿空荡荡的,很快,连檀香也没有了。
便知道也许母亲放心不下她,确确实实地是来过的。
钟鸣漏尽,云倦瓦凉。
心事重重,再睡不着。
谢密已经退了热,殿外的雨也已经停了,残留在屋脊瓦当的雨水在廊檐下滴滴答答地落,不知道廊下守着的人走没走。
睁着一双眼睛熬着,从曦色乍现,到东方既白,对面殿宇屋檐的瓦当在薄薄的晨雾中渐次清晰起来。
可晋君还没有来。
没有来,那便等。
这才是第一日,多等上几日,也许再等一日,两日,他也就来了。
若是一日,两日,他不来,那就再等七日,八日,也许他就来了。
若是七日,八日,他还不来。
总之要等,会等,等到死那一日,也许只有到那一日,才不等了。
这一日的大明台依旧有人把守着,也依旧没有医官进殿。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便是来了几拨人。
第一拨是赵媪。
赵媪一来便与谢韶起了争执。
隔着殿门,都能想到赵媪那富态的脸惊愕得横七竖八,“韶将军,这咋还不让嬷嬷进呢?我,嬷嬷,家宰,给夫人送饭!”
自称嬷嬷示的是亲近,是私底下的交情,称家宰示的是东壁大管家的身份,是场面上的交涉。
然谢韶自恃乃是晋君堂弟,身份贵重,是谁的面子也不屑给的,因此也就冷冰冰地拒了,“家宰还是避嫌吧。”
你瞧,谢韶是一点儿私交都不讲的。
赵媪急了,急了就去扒拉谢韶,“我有啥嫌好避的?老妇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对王父和夫人更是忠心耿耿!我避啥嫌啊我避嫌?你给我让开!”
被谢韶冷冰冰地抬刀拦住了,阴阳怪气地揶揄了一句,“是吗?那司马敦去哪儿了,家宰怎么说?”
赵媪气噎,“你!你...........”
一句话就让赵媪偃旗息鼓,是,司马敦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为何迟迟不回,单是这一样,就不能再讲什么“俯仰无愧”的话了。
赵媪脑子活泛,又问,“大公子和女公子想母亲了,闹着要见母亲!怎么,你这做叔父的,也不许见?”
就说谢韶是个木石心肠的人,杵在殿门正中,丝毫也不挪开,还是那套冰冷的不近人情的话,“不许。”
赵媪跳起脚来,指着谢韶的鼻子骂,“哎?我说,姓..........行!你行!你咋这么狠心呢?”
赵媪大抵是想骂一句“姓谢的”,话到嘴边半句,又想起来晋君亦是一样姓谢,这才连忙改了口,把“姓”改成了“行”,免得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再上纲上线,添油加醋,给她平白安上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赵媪心急火燎,偏生谢韶雷打不动地说着风凉话,“有乳娘,饿不着。”
赵媪火冒三丈,气得破口大骂,“你行!你厉害!你牛逼!老妇我去见王父,看王父怎么说,果真要把公子们的母亲囚禁起来,连孩子也不许见吗!”
叉腰放了狠话,这便转身重重地跺脚告状去了。
第二拨来的是那赵国的女人。
第371章 “都是平儿侍奉王父”
赵国女人原有两个。
一个南平,如今还在晋宫。
一个宜公主,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不知藏身哪里,是宫外的闾阎还是宫中的密道,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有没有遇见司马敦。
不怕流落宫外,就怕她藏身密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突然在某一座大殿闪出身来,做出些叫人措手不及的事。
这赵氏姊妹二人,一个比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生在王侯家,哪儿有什么是省油的灯。
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干的就是要命的勾当。
也是奇怪。
南平来的时候,那廊柱似的杵在殿外的谢韶居然并没有阻拦。
赵媪都进不来的地方,南平居然轻而易举地就入了殿。
若不是有必须放她进殿的理由,便是南平公主果真有几把刷子,有使男人五迷三道的好本事。
南平进殿的时候,仪态万方,雍容雅步,端着食盒亦能走得步步生莲花。
赵氏本就起源塞北,带着些戎狄的面相。
虽南下至晋国生活多年,与晋国几大中原家族通婚,阔面宽额的特征已淡了不少。
男子身上虽还能一眼看出,但女子金尊玉贵地养着,至南平与宜公主这一代,通身除了自带几分英气,已经一点儿戎狄的特征也没有了。
你瞧她,鲜眉亮眼,妍姿艳质。
身姿窈窕,盈盈走来。
颈间的掐痕还是那么昭然可见,偏生还着了一身低领口的华袍,她才不会把这掐痕遮掩起来,她巴不得展示给所有人看,“好疼,呜呜,好疼呀!”
给晋君看,给所有的谋士将军们看,看看东壁夫人到底是多么狠毒的角色。
若是有人问起,“天呢,公主,这是怎么啦?”
她必得掩面低泣一番,哭唧唧道,“是有人掐我.........呜呜..........快要把我掐死了...........”
若是有人再愕而相问,“天爷,谁敢掐公主啊?”
她必得梨花带雨,哭得十分伤心,“是..........是夫..........啊不,是.........是南平不小心碰的..........”
单是想想,就好一出大戏。
把睡着的孩子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内殿,在南平拨开珠帘前,阿磐先一步到了正殿,往正殿主座走去。
她往主座去,南平自然也跟着来。
来呀。
尽快放马过来。
为了几个孩子,也得与南平一战。
她似个斗战的公鸡,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姿态。
人端然立在高大华贵的屏风前,不必华袍加身,那一对宽大的袍袖往外一甩,轻易便甩了南平一脸,叫南平轻呼一声,“呀!”
轻呼一声,弄乱了她的鬓发,不由地就身子一闪,往一旁别过脸去。
阿磐已自顾自地于主案后落了座,微微仰起下颌,端端正正地坐着。
非得叫这赵国的女人知道,主母就是主母,虽还不曾大婚,但东壁夫人的名头仍在,晋君既还不曾褫夺名号,将她休离,赶出晋宫,她便仍旧要端坐于这大殿主人的位子。
这位子素日谢玄坐,如今谢玄不在,自然由她来坐。
谁比谁差?
一个几近亡国的公主罢了,连赵国的君王都做了阶下囚,要被远远地赶去塞北放羊了,她还敢在晋宫耀武扬威。
单单凭她的姓氏,就想赢得了大公子的母亲吗。
便是一夜难眠,气色不好,气势也仍旧都在,一分不减。
何况这宽长厚重的青铜案摆在身前,与高大的彩漆透雕斧纹座屏愈发显得人尊贵不可冒犯。
南平掩唇轻笑,屈膝施了一礼,还是那副小白兔作派,“姐姐气派可真足,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被囚禁的模样儿呢!”
阿磐笑她,“还敢来?”
还敢来,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
南平笑吟吟的,笑得人畜无害,“王父不愿来,大明台无人问津,来个人看看姐姐,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