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密发着热,还在怀里哇哇地哭,阿磐心中焦灼,掩住他的脑袋,便要往外闯。
只需奔到偏殿去,赵媪会想办法去寻医官来。
然廊下的谢韶却蓦地抬刀一拦,拦得似铜墙铁壁,不容她往外踏出一步,“往哪儿走!”
阿磐怒道,“你的主君,可软禁我了?”
谢韶于惊雷中挑眉,“自然,主君说要扣人,嫂嫂没有听见?”
自然听见了。
是夜大雨,廊下不过谢韶一人,借着宫灯与闪电却能依稀瞧见长廊里人影幢幢,披坚执锐。
你瞧,到底还是软禁了。
谢韶声腔冷冷的,“谢某没有进殿动粗,是给嫂嫂留几分体面,还望嫂嫂珍惜,不要为难谢某。如今正是主君南面称尊的紧要关头,嫂嫂身份特殊,还是不要出门,免得瓜田李下,再说不明白。”
说着话,一双犀利的眸子有意无意地朝她怀中打量了一眼,眼里的杀意若有若无,一闪而过,若不是一道闪电打来,几乎被他隐了过去。
阿磐低声下气的,“叫医官来,我和阿密哪儿都不去。”
可那木石心肠的人拒了,“嫂嫂恕罪,不成。”
孩子哭,她便又急,“那叫赵家宰来!”
可那木石心肠的人还是拒了,“嫂嫂恕罪,还是不成。”
阿磐怒斥一声,“谢韶!晋君一日不曾发落,你就得奉命!”
但求高声怒斥,能使外人听见,好为她通禀一声。
向晋君通禀,抑或向赵媪传话。
可雨太大了,她的怒斥声几乎全都淹在了雷雨声里,这周遭原本是什么样的,怒斥完了便仍旧还是什么样的。
那木石心肠的人油盐不进,不痛不痒的,“而今形势不明,谢某只做自己该做的。”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没有,只能缓一缓口气,好声说话,“那请季叔禀明晋君,请他做裁决。”
那木石心肠的人第三次把她拒了,“嫂嫂恕罪,还是不成。”
“为什么!”
“拜嫂嫂所赐,主君犯了头疾,好不容易才睡下,吵醒主君,可是死罪。”
言罢又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来,不容反驳,“请嫂嫂进殿。”
阿磐抱紧滚热的孩子,“阿密发热了,医官不来,要出事的!”
雨水在廊下溅起冰凉的水花,溅到身上凉凉的,廊下持刀立着的人声音也冷冷的,阴阴郁郁的,“烧傻了好啊,烧傻了,不就解决了主君和嫂嫂的难题吗?”
真正的铁石心肝,毫无转圜的余地。
也真叫人气血翻涌,因而策目切齿,咬牙道了一句,“谢韶,请你做个善良的人吧!”
谢韶却不以为意,拇指压锋刀,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手,这便要拔刀出来,一刀刺穿她怀里的孩子了。
“善良能当饭吃?谢某不怕天打雷劈,我与崔先生一样,眼里容不得中山的沙子。奉劝嫂嫂,进殿!”
第369章 责问
谢韶冷面寒铁,似个无情的战斗机器,是这兄弟三人里是最不通人情的。
月黑风高,又是个大雨夜,谢韶的刀一旦拔出来,就定要见血。
杀一个孩子,还是杀一个孩子连同一个妺喜,于谢韶而言,没有什么分别,顶多是砍一刀,还是砍两刀的问题。
藏身廊下的都是他的人,没有人会出声,更不会有人阻拦。
罢了。
罢了。
一道道惊雷往下打来,在谢韶的刀离开刀鞘之前,转身回殿。
出不得大明台,就回大明台。
豆大的雨劈头盖脸地朝着一排排的殿门砸,砸得噼里啪啦作响,大明台是夜就像一座汪洋中无人问津的孤岛。
适才在廊下拼命忍着的眼泪,一回身就骨碌一下滚了下来。
这一步步地走,怎么就这么难呢,来之坎坎,走得道尽途穷。
孩子还在哭,哭得人把心都揪成了一团,一张小脸红得骇人,也烫得骇人,从那一摔就开始哭,早就哭哑了嗓子。
做了母亲的人看不得这般可怜的模样,也听不了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真怕他哭哑了,怕他惊厥过去醒不来,怕他高热不退果真烧得傻了。
也许烧傻了,果真能解决掉如今横亘在她和谢玄之间最大的难题。
一个痴傻的愚儿,永远不会与谢氏子孙争夺那巍巍大晋,泱泱几万里的疆土。
也许这是绝境里唯一的出路,却也是她这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一条绝路,死路。
定了心神,抹了眼泪,她想,萧延年南国如何待谢砚,她也当如何待谢密,才不算辜负他对她们母子两人恩惠一场。
没有人帮忙,万事就只能靠自己。
铜匜是现成的,水也是现成的。
鎏金花木窗上雨点密集,推开一条缝隙,很快就把铜匜接了个满。
廊下的谢韶闻声虽遥遥往这边望来,但挎刀杵在那里,到底没有说什么。
打湿帕子拧干,敷在孩子小小的脑袋上,也用这雨水擦拭他的手心,脚心,大明台里没有什么药物可用,也没有生姜卵蒜,唯有这及时来的雨水,但愿这雨水能救命,能使他降下这骇人的高热来。
(卵蒜,战国《夏小正戴氏传》中载:“卵蒜也者,本如卵者也。”此处的“卵蒜”即指我们现在所说的小蒜)
天可怜见的,这孩子昏昏沉沉,烧得提不起精神来便睡,睡着了不久便要惊得醒来,至后半夜,已经哭得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怎不叫人牵心挂肚。
铜匜的水换了几次,又多喂他饮了不少温水,孩子命大,竟也把热退下去许多。
阿磐也是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累极乏极,整个人才似被抽干了力气,偎在谢密一旁,合上眼睛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夜梦见两人。
一人是萧延年。
她看见萧延年一身红袍好好地站在那里,把自己立得像一根挺拔的竹子。
她在晋阳苦心劳力地保他的孩子,又苦心劳力地照料到半夜,他云淡风轻好好的,还把自己站成竹子。
哪有这么不要脸的。
阿磐疾步上前便去责问他,“萧延年!你既知道阿密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带走........”
话未说完,到了跟前一扒拉,那根竹子一晃,不需她用什么力气,竟就靠着她倒了下来。
也是这时候才瞧见那根竹子胸前的衣袍全是刀口。
原来那也并不是什么红袍子,那是他南国最爱的凝脂白,是血把他的袍子都染透了,染成了一片红。
想来他是真的死了。
她没记错的话,是被扎了三四一十二刀。
因此那未说完的责怪的话便凝噎在了口中,搀扶着那人,绝望地掉眼泪,“留给我,我可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啊.........”
可怀里的人嘴边都是血,笑着望她,却再也回不了她的话了。
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身边只有小小的孩子,忍不住叹气,没有法子了,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
一人是母亲。
上一回梦见母亲,不过还是才入晋宫时候,那时候没有说完的话断在心里,捶胸顿足,后悔不及,只怕母亲再不入梦。
有时候也不知是因太过思念,还是人在绝境中时总是容易想到来处,没想到,母亲竟又来了。
母亲问的还是从前的话,母亲问她,“阿磐啊,你还好吗?”
阿磐滚着泪笑,“母亲,好呀。”
母亲看起来十分忧伤,温柔地来擦她的眼泪,“要是好,怎么还哭呢?”
是啊,要是好,怎么会哭啊。
怎么会痛心伤臆,惙怛伤悴,怎么会守着一个可怜的孩子,困在这大雨里的大明台呢?
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怎么笑得出来呢?
看见母亲,不愿报忧,却也实在笑不出来。
多少年来习惯了隐忍,开口说实话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可在母亲面前不需要强撑,因此也就摇了摇头,与母亲说了实话,“母亲,不好。”
母亲心疼地抚摸她的脑袋,又问着睡在一旁的谢密,“这是谁的孩子?”
阿磐怃然,“是个没有人疼的孩子。”
她问着母亲心里的困惑,“母亲,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很生气,被我伤透了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又放不下这个孩子。”
旁人无人可问,也拿不定她的主意,阿磐就只有问母亲了。
她没有提到“他”是谁,可母亲好似知道。
她素日是怎样抚摸自己的孩子的,母亲此刻便是怎样抚摸她的。
母亲多慈蔼啊,母亲说话也十分温柔,“你和这个孩子,不也是一样吗?”
第370章 赵国女人
是啊,原本也是一样的。
幼时双亲故去,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料,无家可归。
母亲叹道,“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阿磐不解,“那是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