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那便能宽心了。
送子期先生出殿后,谢韶似个罗刹一样立在殿外。
殿门大开着,灌进来雨里湿凉的夜风。
那罗刹就立在殿门正中,手中握着刀柄,殿内昏暗,看不清那罗刹的神情。
不是青面獠牙,也定是凶神恶煞。
谢韶的眼锋扫了殿内一眼,大约在查看谢密的境况,“谢某还是要多说一句,要想好好活,就不要心存不该有的妄念。里面的嫂嫂最好看紧了,出了这座殿,谢某就管不住手里的刀了。”
阿磐冲他冷笑,左臂掩在袖中瑟瑟发着抖,“谢韶,你最好连我也杀,逞口舌之快,算不得本事。”
她冷笑,谢韶也冷笑,“有没有本事,谢某手里的刀说了算。中山萧氏鸡犬不留,萧门的鸡蛋黄谢某都得给他搅散了。”
阿磐笑,“是吗?武夫。”
谢韶黑了脸,是,原本在夜色中发黑的脸就越发地黑得不成模样,“你!”
他大抵是不愿意听旁人称他为“武夫”的,这可不算什么好听的话。
他黑着脸本能地就往前一步去,要往前一步与她好好地理论一番。
理论一番,抑或吓唬恫吓。
可阿磐已“砰”的一下阖上了殿门,因而他未能出口的理论或恫吓也就在这“砰”的一声响中戛然而止。
那先一步上了前的脑门也就“砰”的一声撞上了高大厚实的大明台殿门,撞得他“嘶”的一声,继而放出了狠话,“别让我再抓到你通敌的铁证,若是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上大刑!”
你瞧啊,是撕破脸了,连嫂嫂也不叫了,还要等着上大刑。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要想活,要想好好地活,就只能立在权力之巅。
唯有立在权力之巅,才能保全自己,也才能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人。
阿磐复又推开殿门,“谢韶,那你便等着,好好地瞧着,最好永远也不要合眼!”
狠话谁不会说呢。
再过个七八日,若是这局还没有破,不过一命呜呼,又能怎样呢?
她说,“你也最好祈祷我永远不要再有嫁给晋君的那一日,倘若有那一日,我最先料理的,就是你!”
谢韶的脸愈发不成颜色,“妺喜也能做王后?你想得美!便是主君还愿意,老先生和所有晋人也不会再应允了!”
早就料到了。
人这辈子都是有定数的。
你生于什么地方,长于什么地方,这辈子你要干什么,要遇见什么人,嫁给什么人,要经历多少磨难,要活多大年纪,冥冥之中全都定好了,早都定好了。
娶还是不娶,嫁还是不嫁,也都早就定好了。
终究已经囚在了这里,但求无愧于心,不必问什么前程。
这一夜仍旧无法入眠,谢密的烧总算退了,可她的伤口似有针扎,连带着脑仁也疼得厉害,怎么都不能安枕。
直到次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臂间的疼才缓了过去,阿磐也才能短暂地休憩片刻,阖一阖眼了。
天光大亮时,已是第四日了。
这一日雨一停,赵媪竟来了。
赵媪来的时候拖家带口。
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胸脯,把殿门开得响亮,廊下那恶鬼不知怎么通了人性,居然没有拦。
两个孩子见了她便哇哇地哭,哭得撕心裂肺,十分可怜。
谢砚像个小牛犊一样扑过来叫,“母亲!母亲!母亲!不要,不要阿砚了!不要阿砚了!”
谢挽也才两个月,两个月的孩子除了死死地抓着她的袍袖瘪着嘴巴大哭,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委屈。
在他们看来,数日不见母亲,母亲大约是走了,离开了,把他们抛了,弃了,再也不要了。
哭得人心酸,忍不住潸然泪下。
阿磐抱紧了两个孩子,难过地疚心疾首,一遍遍地哄着,“阿砚,挽儿,母亲在这里呢,母亲在这里呢,母亲怎么会不要你们呢,母亲在呢,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谢砚哭完了,知道母亲没有不要他,就去玩弟弟。
在一旁去抓弟弟的手,抓完了弟弟的手,又去抓弟弟的脸,去揪弟弟的小辫子。
赵媪愁得眉头紧蹙,蹙得许久都展不开,“夫人啊,这才几日,你怎么就熬成了这幅模样啊!”
近来她没有去过妆台,也就不曾照过铜镜,不知此时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粗粗一想,好似已经许久不怎么睡过个整觉了,全凭一口气吊着,又能好看到哪儿去呢。
然这时候,她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一看自己的模样。
因了她察觉好不容易退了烧的谢密,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谢密从来都是个不肯吃亏的小孩儿,若是平时,他早吱哇一声就扑上来了。
要扑上来抓哥哥的手,抓完哥哥的手,再去抓哥哥的脸,抓完哥哥的脸,还要再扑上来一样也要揪哥哥的小辫子。
他们从小一起玩,也从小就一起打,打完了还要腻在一起,腻在一起哥哥弟弟地叫。
可此刻谢砚去抓他,去揪他,他就由着谢砚抓,由着谢砚揪,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抬起谢密的小脸,轻声问他,“阿密,你看,谁来啦!”
可谢密不说话,也不看人。
阿磐又问,“阿密,你还认得哥哥吗?”
可谢密不说话,也不看人。
真叫人头皮发麻啊。
阿磐轻声问着话,眼里的泪霍地滚了下来,“阿密啊,你还认得母亲吗?”
可谢密。
可谢密不说话,也不看人。
第380章 痴傻
阿磐心中轰然一塌。
她抱着那个孩子,颤着声求他,“阿密啊,你叫母亲啊.........你连母亲也不认得了吗..........阿密啊!”
以为他退了烧就好了,谢砚和挽儿来,必每日也都有羊奶和肉蛋,保下一命来,怎么都是饿不死的。怎么就成这幅模样了呢?
夜里才升起的希望就像个虚假的泡影,乍然一下就灰飞烟灭了。
这叫人怎么信啊。
赵媪从前不怎么喜欢谢密,可这时候还是愕得张口结舌,愕得呆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发出声来,“二公子啊,那你.........那你还认得,这是挽儿妹妹吗?”
谢挽在赵媪怀里咿咿呀呀地叫,伸出小手来要抓二哥哥,可她的二哥哥目光滞着,一动也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不认得了。
赵媪不肯死心,因而抓着谢密的小胳膊切切地问,“二公子啊,你.........你怎么了呀?你还...........你还认得阿嬷吗?”
阿嬷是谢砚和挽儿的阿嬷,也一样的谢密的阿嬷,赵媪道,“阿嬷给你剥蛋蛋,给你剥和哥哥一样的大蛋蛋,好不好?”
平时谢密看见赵媪便凶巴巴的,因了赵媪把什么好的,大的,全都给了谢砚,连果子鸡蛋都得分出个大小来。
说按祖宗章法,好的就得是哥哥的,什么好的都得紧着哥哥来,谁让二公子不是嫡长子,那就得服气,就得让着哥哥来。
因而谢密每每看见赵媪分东西,就急地要咬人,要骂阿嬷坏。
可这时候的谢密不说话,也不看人。
给他小的,便给小的,要给大的,就给大的,他呆滞地坐着,仿佛什么也与他没了关系。
赵媪眼圈一红,转身抹起了眼泪,“唉呀,这是..........这是怎么了呀!唉呀!”
谢砚扭过头来问,“母亲,弟弟怎么了?”
是啊,他怎么了啊。
那个叫着要“飞飞”的孩子,已经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谢砚晃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弟弟!玩!弟弟!玩!弟弟抓我!弟弟!”
那个可怜的孩子就任由他晃,一晃也就噗通一下倒在了一旁,他还是像夜里那个没了筋骨的小棉袍。
谢砚“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弟弟倒了,弟弟倒了..........母亲.........母亲.........阿嬷..........”
阿磐的心,也不知道怎么了。
就似被人揪住了,攥住了,死死地攥着,攥在了一起。
攥得一颗心绞痛,五脏六腑全都跟着绞痛,痛得喘不过气,痛得不成个滋味。
真是弓折刀尽,无法可想了。
她抱起倒在一旁的谢密,怔怔地把他抱紧在怀里,“阿密...........阿密不怕............”
赵媪忽地回过神来,眼泪一抹,挨在一旁低声地劝,“夫人呐,嬷嬷说句该死的话,这就是命啊!二公子若是痴傻了,痴傻了好啊,痴傻了比清醒着好..........”
“不是好命,但能保命啊,再怎么斩草除根,谁能再来为难个痴傻的婴孩啊?不到两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也什么都记不住呢!”
阿磐失声痛哭,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她恨自己引来了晋君的帮凶,引来了杀人的恶鬼。
若这就是那个两全的法子,若只有这样的法子,真是要把她的心都给剖开剁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