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双世间最好看的手,这双手修长如竹,骨节分明,在谢玄之前,她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手,也从未与人十指相扣。
而今那样的手与她紧紧地扣着,锁着,握着,真叫人感到人生美妙,又无比的踏实。
可他却只说闲话不回应,那怎么行呢。
他还说,“先生必不好意思再说你是‘妺喜’了。”
阿磐心中着急,“那妾该怎么做呢?我们都好,大王才好,晋国也才会好。”
炉子暖暖的,那人笑,他笑起来多好看啊,然却只是笑,并不说话。
阿磐便蹭他的脑袋,“大王说话呀!”
那人眸光与炉子一样往外流淌着暖意,不紧不慢的,“你问的是‘大王’,与我有什么关系?”
蓦然就想起数年前的一次话,那句话她至今仍旧记得十分清楚。
记得就在魏营的中军大帐,他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建章宫的烛光映得两张脸红扑扑的,也使她的心头怦然一跳,因而她轻声细语的,“凤玄,你说话呀。”
那人满意了,这才答了她,“我早想好了法子,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等一等,不会太久了。”
早说了要信谢玄,便信谢玄,信他的话,也深信不疑。
她心里高兴,跪直身子凑上去,就在那人刀削斧凿般的颊上印了一吻,“那妾等着!”
她是个含蓄内敛的人,极少主动吻人。
这也许是她的第一次。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谢玄什么都依她,为她做主,也为她撑腰,他的王宫那么大,唯有她一人而已。
那人被吻得定定的,将她娇软的身子困进自己一双有力的臂膀中,下颌蹭着她的颈窝,“以后,就这样。”
阿磐呢哝一句,“大王说的是怎样?”
喜欢怎样,他没有明说。
他一向如此,极少把话告诉你个明明白白,因而懂他的人就极为难得。
但此刻却并不难猜。
他喜欢她此刻的撒娇。
似他先前说的,就做她自己,做原本的阿磐。
好啊。
一切都好,没有不好的。
不信你看,赵氏之死秘而不宣,新的赵国夫人已入住了华音宫。
赵氏生前素爱铺张,十分奢靡,然华音宫的一切,不管是华服金饰,还是那座粉色的步辇,已全都为新赵国夫人所有了。
听说赵氏的尸骨不过由一张草席子卷裹,随粪车一同运出宫去。至于运出宫去又到了哪里,是丢进了乱葬岗,还是弃入壕沟,抑或又随便寻了个地方埋了,那就不知道了。
这战乱不断的年头,倘若走出王城去看,原本也是道殣相望,尸骨盈野,谁又在意哪里又多了一具尸骸,何处又添了一堆白骨呢?
赵国夫人有孕的消息已经放出四海,待明年,二公子谢密便能过继到华音宫去,晋宫步入正轨,清理了各国暗桩的晋阳也步入了正轨,初初匡复不过一月的晋国也步入了正轨。
不信你看,斥候一次次进宫,东边的好消息正在不断地传来。
六月上由大司马周褚人带兵“护送”燕废王回蓟城,六月底晋国十万大军兵临边关要塞,一役就叩开了燕国国门。
继而一路东进,浩浩荡荡,连战皆捷。
六月底,攻克燕国边防重郡。
七月初,接连打下两座战略要地。
七月中一鼓作气,再夺取攻占燕西最大的军事要冲和交通枢纽。
乘胜逐北,斩关夺隘,势不可挡,整个七月攻占了燕国十二余城。
周褚人挟燕废王为质,一路马踏连营,横扫千军。
至八月,继续东进,转斗千里,摧陷燕国二十城。
九月,破军杀将,所向克捷,再夺取燕国六十城。
晋国大军掠地攻城,一路突进,势不可挡。
不必忧心晋阳盟誓会使晋国丧失公信,晋昭王上承天道,下顺臣民,一向公明正大,自然为东征寻了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晋昭王秉持晋燕两国之友谊,命大司马护送燕废王回蓟城平叛,因受到叛军阻挠,大司马竭心尽力,助燕废王收复失地,夺取蓟城。
顺天应人,又赢得国际上一片叫好。
要不说,谢玄果真是干大事的人呢。
由此,燕国丧失大片国土,国内政权分崩离析,各方军阀并起,分裂割据,各自为政,燕国由此进入了连年战乱,四分五裂的时代。
这就是战国。
一个硝烟从未停止的时代。
然在这样的时代里,阿磐却算是个幸运的人。
终日在大明台翻阅古籍,永嘉公主赠送的两大箱,晦涩难懂,竟果真查出秦国医治头疾之法。
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啊!
不能叫那“孤已经没有第二个二十年”这样的话一语成谶,谢玄为她寻来的名医原也都在宫中侍奉,因此大明台立时就召集了医官会诊。
研讨,配药,熬煮,试药。
试药的是从王城选来患有头疾的数十个青年男子,就在宫中秘密医治。
试药,会诊,再试药,再会诊,历时半月,果真熬制出奇效的汤药。
试药的人头疾一日比一日地减轻,这才敢煎煮了奉送建章宫。
你猜怎么着,谢玄用了,也一日日地好了,连带着满头的华发都渐渐生出了乌色。
难道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吗?
第469章 你好吗?我的孩子
谢玄不忙的时候,几乎成日腻在大明台,他说阿磐是他的福气,总把她捧在手心里,亲来亲去,怎么都亲不够。
她的幸运,是谢玄给的,却也由她自己挣来。
扰了他一整年的头疾,汤药不知喝下了多少,晋国的医官都没有法子的事,竟被她想法子医好了。
他怎么能不欢喜,不把她亲个够呢?
头疾好了,他便会长长久久的。
她呢?
都说她的气色是越来越好,只是时不时的还要发起低热来。
针灸月余的时候,医官决定重新清理铜锈。
因而那几乎已经愈合的左臂被重新划开,划开了长长的一道。
这一次的清理使她发起过一次要命的高热。
阿磐并不知道自己曾长久地陷入昏迷,只以为在做一个不见尽头的梦。
梦很长。
梦见过许多的人,他们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梦见云姜。
梦见她和云姜还是少女的模样呢,她们还穿着小时候的短袍,牵着手,赤着脚,在夕阳下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跑。
这时候的云姜笑起来还是那么的明媚啊,颈间的断玉在奔跑中肆意地晃荡,扭过头咧着嘴巴催她,“阿磐,跑快点儿!母亲今天要炖板栗鸡!我吃一条腿!你吃一条腿!”
唉,还是从前的姐姐啊。
阿磐眼眶一湿,踩着松软的青草地,大步地追了上去,“姐姐!两条腿都给你!”
可云姜笑嘻嘻扭回头去,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中山的山连着山,再往前跑,看见了一道山门。
她在山门里看见了陆商。
陆商啊,陆商还是一身玄色窄袖的衣袍,还是从前的那副教官的模样,抡着鞭子呲牙瞪眼地吓唬她,“又走神,又偷懒,又贪睡!主人全都知道,别指望主人再袒护你!”
阿磐记得陆商死在了长平,已经死了许久,再不会动刀动枪地吓唬人,再不会有这活生生的模样了。
阿磐在梦里轻声地与陆商说话,“师姐,你要好好的啊。”
陆商那刻薄的模样没有了,她竟笑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去,再看不清脸,“我好着呢,你还在这呆着干什么,快走吧!”
是,是该走了。
她被陆商一推,就被推进了一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地沿着官道驰着,车里坐满了盛装打扮的舞姬,欢声笑语的正一同往大梁赶。
唉,那时候,谁知道这些比花还要娇艳的舞姬们,很快就要死在赵人的刀剑之下呢。
她记得舞姬们曾争先恐后地贿赂赵媪,可环顾左右,此刻的车里并不见赵媪的身影,因而推开车门去寻,竟见赶车的人是孟亚夫和范存孝。
阿磐讶然,“师兄,怎么不在主人身边呢?”
可孟亚夫和范存孝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冲她笑着,笑着继续往前赶路。
不知路上走了多久,好似一转眼的工夫就进了一座营帐。
梦见了周子胥还在帐外说话,“姑娘好了吗?主君已经在等着了。”
哦,主君用了五石散,是在等她进帐侍奉。
阿磐应了一声,“周将军,就来了!”
掀起帐帘便往外去,见周子胥似从前一样含笑引她往前走,不知怎么,还没有走到中军大帐,周子胥就成了余姬。
余姬笑着与她说话,一边说一边疾疾地往前走,“卫姝,你是个很幸运的人,主人待你好,主君也待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