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姬的记忆里,她还叫做卫姝。
是,她确实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呐。
阿磐也冲她笑,“阿鸢,你要带我去哪儿?”
对,她叫余鸢。
前头不远处就是一道高高的宫墙,余鸢听得欢喜,却也走得愈发的快,“你还记得我叫阿鸢?飞火就要来了,我带你出去。”
啊,记得余姬就死在一片飞火之中。
阿磐伸出手去要拉她,大声告诉她,“阿鸢,不要上宫墙!”
可余鸢没有答话,只是回头冲她一笑,便大步朝着宫墙跑去。
才说了飞火,飞火就来了。
漫天的飞火从天而下,也不知是谁命人放出来的,也许是谢玄吧?
隐约听见有人唤她的闺名,远远地听不真切。
阿磐停下步子,仰头怔怔地瞧着飞火,也四下去寻着那隐隐约约的呼声。
没有找到唤她的人,回头再去瞧余姬,余姬已经不见了。
她庆幸没有看见余姬身中火箭的惨烈模样。
却看见武安君和长平侯还背着魏罂在满天的火矢中逃窜,魏罂一边逃窜一边转头叫她,“磐姐姐,快跑啊!”
是,是该跑了。
这一跑,梦里也就没了章法。
还梦见许多从前的对手。
梦见殷灵运,也梦见南平与赵宜儿。
她们穿着十分鲜艳的华袍一前一后地过石桥,过了石桥,还回头冲她摆手。
从前的执念与纠葛,她们也都放下了吧?
阿磐在梦里能看见自己,她自己就像一个过客,见过了这个人,又看见那个人,他们每个人都笑着望她,笑着与她告别。
因而梦里她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那些人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在这短短的不足四年的时间里,竟有过这么多的过客了啊。
而那些从前的过客,全都入了梦,也全都释了怀。
她在梦里四处飘荡,不知归处,因而也就继续往前走去。
看见一座山,山头覆着皑皑的雪,山里有高宅,宅前有庭院,院中有个小公子。
一个三岁的小公子,正蹲在地上玩雪球。
阿磐被那孩子吸引过去,鬼使神差地就进了庭院,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小公子闻言抬起头来望她,笑眯眯地叫了一声,“母亲。”
阿磐讶然,怔怔地打量着他,皙白的脸蛋上有好几块浅浅的淤青,袍子薄薄的,穿得也不多。
隐隐有些熟悉,却定然不曾见过。
阿磐问他,“你叫我母亲?可我没有见过你呀!”
小公子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小棉靴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他很确信,没有什么犹疑,“你是母亲。”
阿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摇头,“我没有名字。”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雪里,并没有跑过来伸手求一个暖和的拥抱。
阿磐眼眶一酸,忽而就知道了他是谁。
那双眉眼不是很熟悉吗?
原本在怀王三年冬,她也曾有过一个不曾面世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在怀王四年的正月被灌下了碎骨子,从此再也没有了。
这是。
这是谢砚的哥哥啊。
是碎骨子使他身上淤青斑斑,不能消除。
从不曾见过的孩子,而今竟在梦里相见。
阿磐跪在雪里,紧紧抱住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的小脸冰凉凉的,一双小手沾着雪,小手也冰凉凉的。
如波涛般的悲伤顷刻间就席卷了过来,阿磐泪如雨下,“你好吗?我的孩子。”
第470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公子摇头,“不好,我冷,肚肚也饿。”
是啊,这里可真冷啊。
高宅被厚厚的雪覆着,地上积雪也盈了三尺有余,上山的路几乎被冰封住了,这冰天雪地的,他一身薄薄的衣袍,怎么会不冷呢?
梦里什么都有,古人的话当真不错。
入梦的时候不过是九月,还不到披裹大氅的时候,她心里念着大氅衣裳,念着谢砚素日吃的蛋蛋、肉饼和羊奶,竟果真都有了。
因而赶紧解下大氅给孩子裹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捂住那张冻得惨白的小脸和红通通的耳朵,轻轻搓着,暖着,“快吃吧,吃的饱饱的!”
小公子高兴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了羊奶,又吃了肉饼和蛋蛋,面色渐渐红润,“母亲一来,我就不冷啦!”
阿磐温声问他,“好孩子,家里还有人吗?母亲带你进去暖和,再去找些吃的。”
小公子摇头,“这不是我的家。”
阿磐朝着高宅打量,心中哀哀一叹,唉,哪里是什么高宅,这高宅不就是千机门么?
守山门的人早就没有了,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儿人声,仔细去看,大门还挂着长长的蛛网。
若是没有记错,千机门大多数的人都死在了外头。
也许还有活着的,但活着的四散而去,早就不知所踪了。
小公子低着头,“旁人都说我没人要了,他们说,没人要的小孩儿,就得一直待在这里。”
是啊,当年她才出棺椁,就被堕了胎。
他一人困在这里,无人祭祀供养,焉能不能,不饿。
也难怪他从也不曾入梦来。
这一番话说得她心里酸酸的,这是她和谢玄的第一个孩子,怎么会不想要呢?
若是三年冬她留在了中军大帐,这个孩子也必定好好地活了下来,他会像谢砚一样,被人宠着,爱着,疼着,被他的父亲昭告天下,带到每一处有人的地方,“这是孤的大公子。”
若他好好地活着,他便是谢玄的嫡长子,是晋国的东宫太子啊。
阿磐愀然揽紧了他,“可怜的孩子,你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儿。”
小公子便问她,“那母亲还要不要我?”
阿磐心里一动,忽而就在这冰天雪地里看见了几分暖光,“你还会来吗?”
小公子扁着嘴巴,“母亲要,我就来。”
啊。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啊!
余鸢说她是个幸运的人,她也的的确确是个幸运的人啊!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阿磐欢喜应道,“你来,母亲要你啊!”
孩子眼泪汪汪的,小小的指头勾着,“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阿磐含泪与他拉钩,那凉森森的小手可真小啊,那么小,还带着淤青,那时候他该多疼啊,阿磐问他,“你知道怎样来找母亲吗?”
过了这么久,他大抵已经不疼了,像大人一样点头说话,“我只要心里一直念着母亲,就能找到母亲的家。”
他一点儿都不闹,懂事得令人心中抽疼。
阿磐把他抱得紧紧的,“你不是没有名字的小孩儿,你姓谢,你父亲是晋昭王谢玄,你就来晋阳,进了宫,就知道母亲在哪里了。”
小公子用力点头,又与她拉钩,“母亲不许骗人。”
阿磐心中酸涩,也用力地点头哄着他,“母亲与你拉钩啦,拉钩上吊,一百年也不变!”
她还告诉他,“以后,你就叫谢归。”
归。
稚子归家。
四海归附。
德行教训,加于诸侯;慈爱利泽,加于百姓,故海内归之若流水。(出自《晏子春秋》,归附的势态就似江河汇成大海,形容人心所向)
这是个好字啊。
谢归破涕为笑,“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叫谢归,再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儿了!”
这真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啊。
还正沉浸在母子二人重逢的时刻,谢归却突然催促,“母亲快走!”
阿磐不肯走,依旧抱着他,“母亲想你,再陪陪你。”
可谢归却推开了她,“母亲身上很凉,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母亲快走,我很快就去晋阳找母亲!”
孩子说她身上凉,她自己竟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都让她快走,陆商叫她快走,余鸢叫她快走,魏罂也叫她快走。
她不过是做了几个温暖的梦,梦里见了许多再见不到的人,怎么都叫她走呢?
阿磐有些茫然,“那我该去哪儿呢?”
谢归皱着小眉头,“去找父亲去!”
他皱起眉头的时候,和他的兄弟谢砚可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见她还兀自杵在原地,谢归向后跑了十余步,阿磐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竟似个小牛犊一样冲上来,将她猛地一推,往外推去。
也好,她正不知道怎么离开这悠长的梦境,也该出去了,再不出去,谢玄该着急了。
他们的父亲虽是堂堂晋昭王,却一刻都离不得她,出来久了,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孩子们可吃过了蛋蛋,喝完了羊奶?
她由着谢归往外推,梦里她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只来得及大声地叮嘱一句,“来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