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数不多的零星记忆也正随着一年年过去,一点一点儿地消逝了,却还记得父亲指间的扳指硌得她痒痒的。
她也还记得曾数过父亲的簪子上有几颗玉石,几颗不记得了,长长的一串,总有上许多。
此刻的怃然,不是因了想起父亲曾经的温情,是因了想起似这样的五石散,父亲也是吃过的。人也早早地吃得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上完药,却不见他起身。
那长眉若柳,芝兰玉树的人就那么轻抚着她清瘦的脸颊,他有一双十分修长漂亮的手,那双手似青铜锻造,似象牙皙白,那双手就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贵,就那么轻抚着。
阿磐有多贪恋这样的轻抚啊。
她想到自己饮下碎骨子时,曾坠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底端,那时候是多贪恋他的这一双手啊。
贪恋这双手来轻抚她一身的冷汗,来轻抚那如刀绞的小腹,来轻抚那个留了下来却被绞得七零八碎,绞成了一滩血的孩子啊。
如今阴差阳错的,他就在面前了,可他一双凤目里却划过了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孤有时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他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但阿磐听得明明白白。
“大人......就把奴当作她吧......”
良久不见那人回一句话,仍那么跪坐俯身,以额相抵,肌肤相触之处凉得骇人,良久也不曾动弹。
阿磐知道他寒毒发作,“大人......还好吗?”
那人笑,微微摇头,“卫姝,走吧。”
阿磐心头一跳,“大人要奴去哪儿?”
好在那人不曾再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说,“回你的营帐。”
只要不是撵她走,那去哪里都好。
“那大人呢?奴去请医官吧!”
那人跪坐案旁,他没有动,只是笑着望她,“孤无事。”
虽仍旧忧心,但还是奉命起了身,临出帐前想起东北角还炖着一釜药膳,兀然回眸唤他,“大人。”见那人的眸光缱绻,正定定地朝她望着。“嗯。”
那人浅浅应了一声。
阿磐温静笑起,“奴还煮了当归牛肉汤,眼下大约好了,奴去端来,大人尝一尝吧。”
那人声音十分温和,他说,“好。”
临出门才见关伯昭进了帐,也听见帐内的人命了一句,“去请子期。”
哦,子期先生。
阿磐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知道子期先生是一直跟着中军大帐的随行医官,先前听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知道谢玄的身子一直是由子期先生调理的,只是近来许久都不怎么见过这个人。
也许子期先生来,他就会好上许多吧,但愿如此。
出了大帐,阿磐朝着原本陆商藏身的地方望去,见陆商竟还没有走。
她隐在魏武卒的盔甲兜鍪之中,仍叫阿磐一眼望见,也一眼就瞧了出来。
那毒妇远远挑眉,冲她挑衅地一笑。
奉命去请子期先生的人进进出出,阿磐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了东北角。
陆商果然跟来。
一张嘴还是淬了毒,“还真有几分本事,那獒犬都进帐了,竟叫你活了下来。”
还要左右打量,奚弄揶揄,“啧啧,眼睛都哭肿了呀,难怪王父心疼......看来,我可以去禀了主人,狐狸就是狐狸......”
阿磐冷眼望她,“我死了,陆师姐有什么好处?”
陆商噗嗤一笑,“好处谈不上,单纯看你不顺眼,怎么地?”
怎么地。
阿磐也不恼,反问她,“主人可会饶你?”
陆商简直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人都死了,主人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要去你坟前祭告,为你上香?”
阿磐也笑,实在没什么可恼的,她还示好地握住陆商的手,“师姐爱慕主人,我都知道。”
陆商脸色一变,“休要放屁!”
明着示好,暗里扎刀,“但主人大抵是不喜欢你的。”
陆商又骂,“放屁!闭上你的嘴!”
阿磐不急不躁,娓娓提醒,“师姐是主人身边最出色的人,但在我面前,怎么只有欺辱,却失了戒备呢?”
陆商不明所以,只有冷笑,“你什么意思?”
阿磐意味深长,好言相劝,“师姐别总盯着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陆商果真低头望去,指尖在盔甲上粗粗一抹,于鼻尖轻嗅后脸色骤变,“鬼火?贱奴!你敢往我身上撒鬼火!”
是了,鬼火就是磷粉,经了白天日照,于夜色里会自然发出不灭的冷光。
就在此地,魏营驻扎之处,就埋有一大片的白磷。旁人未必能察觉,她在这东北角煮药膳的时候,被她意外发现。
阿磐笑,“是啊,鬼火。只要我大喊一声,立时就有人赶来。白日你跑了出去,夜里呢?你身上的鬼火会给魏武卒引路!你敢回千机门,他们就会剿了千机门!”
陆商吃了瘪,脸色乍白,乍白之后又是乍红,一张脸就在这乍红与乍白之间来回轮转,实在是好看极了。
于这红白轮转之间,口沸目赤,咬牙切齿地诘问,“你敢?”
阿磐仍笑,手间陡然作力,“要不试试?”
陆商脸色骇白,大惊失色,拼了命地去甩阿磐的手,然阿磐的手就似把钳子,朝着巡守的魏人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第51章 困兽
怎么不敢呢?
阿磐又不是病猫。
她是这一拨新人同门里成绩最好的,不过因了两回考验都遇上了萧延年,这才总被陆商说成是“无用废物”。
到底是不是废物,到底是骡子是马,今日索性拉出来溜溜。
阿磐有心给陆商一个教训,叫她知道阿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魏国大营不是千机门,在这里,她的主人可不能为她做主。
因而这一声穿云裂谷,喊得极大。
巡守的魏人立时就往这厢看来,大声喝问,“什么人!”
阿磐钳住陆商,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有刺客!”
这下就不只是适才那数十人了,周遭所有听见的魏人约莫几十个,全都黑压压地挎刀疾疾奔来,“抓刺客!别让他跑了!”
陆商急了,刀鞘猛地一拔,发了疯似的要去砍阿磐的手腕,极力往她腕间敲去,发了疯似得将她甩开,“你疯了!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她已是贱命一条,成日于刀口求生,她怕等什么?
阿磐不怕陆商告诉萧延年,在哪儿都得讲理,萧延年面前亦要讲理。她不过是给陆商一个教训,陆商呢?陆商哪回不是要她的命。
她不但不怕陆商告她黑状,她还要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禀明萧延年,但看萧延年到底要为谁做主。
陆商发了疯一样地跑,魏人如捕猎一般红了眼地追,追得陆商撞翻了戟架。
踩倒了戟幡。
绊歪了拒马木。
磕上了灶台。
撞倒了刁斗。
忽地一下窜起了火,那一身的磷粉立即使她着了起来。
那一向嚣张跋扈的毒妇骇白了脸色,被逼得弃了兜鍪,丢了盔甲,如硕鼠一般,就在魏国大营里烂额焦头,抱头鼠窜。
瞭望台吹起号角,营中鼓声四起,惊动了警戒部队,也惊动了驻在两翼的骑兵。
往哪里逃窜,哪里就有魏人围堵,越是慌不择路,围堵的魏人也就越多。
那毒妇就似被围杀的困兽,没有屋角高墙供她飞檐走壁,素日那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在魏人的刀枪斧钺下打斗了好几回。
阿磐远远地看见她衣袍带血,簪子早不知什么时候甩掉了,一头的乌发被劈断了一大截,就那么在奔逃中凌乱地散着。
最后还是朝着追兵扬出了石灰粉,才好不容易冲出寨墙,夺了一匹行军马,总算捡了半条命,愈发狼狈地往大营外逃奔。
(刁斗为青铜铸造的行军用具,昼炊饮食,夜击持行,白天用它烧饭做菜,夜里做打更的“柝”用,盛行于战国、汉及魏晋时代;戟架为军营中的武器架子,戟幡和垂旒均为戟架上的装饰)
就这一桩事,有人来问过她话,问起关于刺客的事来。
诸如,“认不认得刺客?”
“可知刺客是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是刺客?”
“刺客潜进营中干什么?”
阿磐回话,真假各自掺半。
诸如,“不认得刺客。”
“但能听出来刺客说的是中山话。”
“我来的时候,那人正偷偷摸摸,要往王父的药膳中下药,自然是刺客了。”
这一日营中闹得鸡飞狗跳,消息立时便传进了中军大帐。
谢玄知道不是坏事,为辨明敌我,防止刺客混入或阵地偷袭,自这一日起,魏国大营的防守益发地紧了,若是不能应对当日口令暗号,擅自进营者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