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以为这桩事就这么过去了,谢玄自己是不曾问过她只言片语的。
她该煮药膳就煮药膳,该进帐侍奉就进帐侍奉,陆商一时不敢再来,日子一天天地过,安安稳稳的,三平二满,实在不错。
听说魏惠王和长平侯的车驾就要到了,他们赶得很急,眼下至大营不过是一两日的脚程了。
受降邶郡的事到底由谁出面,是魏王父还是小惠王,成了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的问题了。
那冷脸的老头子崔先生又来过几回,回回来中军大帐,阿磐都远远地避开。
若有时谢玄要她一旁侍奉酒菜,实在避不得了,也能听上个几句。
崔老先生素来是不给她好脸的,然既拿谢玄没什么法子,便也当阿磐是空气。
从不正眼看,也当帐内没有这么个人。
谢玄尊师重道,不愿去驳崔老先生。因而崔老先生一来,总命人把姓周的大将军请来。那姓周的大将军名叫周褚人,就是当日追杀赵人,把阿磐当成战利品献给王父的那位。
周褚人性子直,开口呛,每每都要把崔老先生噎得干瞪眼。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惠王早不是从前的小惠王了,成日有长平侯和武安君进宫撺掇,长进不少。这一回大张声势地来,早把消息传到了列国,就是要列国看着魏国争斗,叫列国看着魏国权臣逼宫,把你放在柴火堆上,列国一点火星子都能把你烧了!”
周褚人闻言登时吹胡子瞪眼的,“谁敢烧?谁敢烧,我周褚人把他们的三军都给碾成泥咯!”
周褚人是谢玄座前大将,南征北伐确实厉害,也有叫嚣碾碎三军的资本,崔老先生没什么可驳的,只是连连摇头叹气,道一声,“鲁莽,周将军鲁莽。”
崔老先生若说,“邶郡投降是政治大事,谁上高坛受礼,诸国都派了使臣观礼,车驾也都在路上,正往邶国赶来了。”
周褚人便拍着腰间的大刀,“来呀!叫他们来!哪个不服,我周褚人就去打哪个!”
崔老先生气得闭眼,“老朽与王父说正事,周将军少说几句吧!”
周褚人便坐下来喝几口老酒,嘟囔上一句,“周某刀快拳头硬,这就是正事。”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你久不在大梁,大梁形势瞬息万变,谁不觊觎你手里的兵权?不说长平侯和武安君,就说先王留下来的几位公子,这数月来亦是频频进宫,撺掇大王收了你的兵权!”
周褚人闻言立时又毛发倒竖,角觞重重地在案上一拍,把老酒全都溅了出来,“谁敢收?谁敢收,我周褚人把大梁王宫都给掀翻咯!”
崔老先生长吁短气,气得捋胸,“鲁莽,周将军好生鲁莽!”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旁的我不忧心,只忧心你如今的身子。我劝你暂时停战,你有鸿鹄之志,征伐不在一时。先回东壁将养,急什么,你才二十五,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不能打?只要把兵权牢牢握在手里,你能打到耆艾之年。”(《礼记》“五十曰艾,六十曰耆”,耆艾之年指的是五六十岁的年纪)
谢玄的话一向不多,这时候才开了口,“魏武卒的要害在哪儿,孤不说,先生比我清楚。”
阿磐心里一动,列国闻之色变的魏武卒,也会有要害吗?他的要害之处到底在哪儿呢?
第52章 正在查你
若是萧延年知道了,那中山复国当真是指日可待。
周褚人兀自叫嚷着,“魏武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儿要害!没有要害!”
阿磐侍奉酒茶,愈发侧耳去听,然帐中那师生二人对此却闭口不提了。
崔老先生只道,“总之不急一时,趁现在赵国割地求和,大军先缓上一缓。待秋天收了粟米,粮草充足,魏武卒也缓过了气,再一举越过太行把赵国吃个干净!”
周褚人闻言又炸,“打仗自有我等,又不必王父冲锋陷阵,王父坐在帐中便是,老先生多虑!绝不能给赵国喘气儿的机会,王父今日下令,周某五月就能把赵人打得抱头鼠窜!八月就能把赵国吃个干净!”
崔老先生气得两眼发黑,末了仍旧要再回到邶君献国的事件上来,“邶国小国寡民,你器量大,志向大,就让给惠王又如何?切莫因些虚名引得史官口诛笔伐,再被惠王趁机夺了兵权,误了一统天下的大志啊!”
周褚人便道,“凭啥?凭啥啊?凭啥让啊?不让!不让!”
崔老先生气得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凤玄!日后老朽与你说话,不许周大将军进帐!”
周褚人这时候险些蹦起来,“崔先生这是啥意思,周某是中军大将,咋还不许进帐议事了?”
偏偏谢玄只是不痛不痒地轻斥一声,“褚人,少说几句。”
崔老先生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不再和周褚人搭话,若问,“凤玄,打还是不打,谁来受降,你倒是说话呀!”
谢玄往往脸色泛白,身子轻晃,一双长眉微蹙,一手支住额头,一手抓住她的袍袖,“请子期先生......”
看着寒疾似是又发作了。
阿磐连忙搀扶,一连声道,“大人......大人!大人不好,快去请子期先生来......”
大帐内外这便立刻忙叨了起来,有人去请子期先生,有人去备药草兰汤。
关伯昭岌岌进帐,送进了小瓷瓶,进进出出,里里外外。
周褚人起了身,约着崔老先生一起,“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崔先生还不走啊?”
是,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
他们都把她当作是主君的解药,而她也愿做谢玄的一味药。
她心里知道自己就是谢玄要找的人,因而没有不平,没有不愿,也没有羞恼。
那指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那絮絮叨叨的崔老先生到底是走了。
是,崔老先生每每忧心忡忡风风火火地来,也每每气得直眉瞪眼拂袖而去。
阿磐想,谢玄如今信她,也依恋她。
每日肯喝她的药膳,白天也肯将她留在帐中,虽话仍不算多,但她无意抬眸时,总能望见那人眸光缱绻,正定定望她。
她也总是偷偷去瞧谢玄。看得时候,藏不住眼里的欢喜。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那人会问,“在看什么?”
阿磐没什么可遮掩躲藏的,她照实说,“在看大人。”
那人展眼舒眉,“孤有什么可看?”
阿磐也照实说,只说心里话,“大人好看,奴看着大人,心里很欢喜。”
因了谢玄的厚待,旁人也都高看她几眼,就连关伯昭也态度大变。
从前的关伯昭只会挎刀肃立一旁,拿冷眼扫她,“别怪关某没有提醒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少看,少问!”
说话的空当,还忘不了要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刀,黑着脸威胁,“不然,关某的刀可不长眼!”
如今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关伯昭看见她竟然笑眯眯的,恨不能点头哈腰,“卫姑娘来啦!”
走的时候也是屁颠屁颠的,胁肩谄笑,“卫姑娘走啦!”
阿磐心里松缓,至少在魏惠王和诸国使臣到来之前,她也能过上一小段安稳的日子了。
是了,如今不但赵国需要喘气,她也是需要好好地喘喘气呐。
然而忽有一日,赵媪来了。
来时阿磐正备药膳,赵媪神神秘秘的,招呼着阿磐附耳过来,“过来,有事!”
细作这样的身份,最怕听见的就是“有事”二字。
“有事”就是“要命”,与细作而言没什么不一样的。
阿磐放下手中的姜丝,提着一颗心问,“嬷嬷有什么事?”
赵媪道,“适才关、周两位将军单独将我与中庶长叫去问话,你可知道问的是什么?”
阿磐与赵媪和中庶长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大良造选美了,如今时隔多日,又把他们三人重新关联到一起,必是哪个环节又出了差池。
阿磐心口突地一跳,人都麻了。
卫姝虽死,南宫那夜的事想必也不会有人知道。
除非是暗中盘查她的人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抑或是陆商因了鬼火的事蓄意报复,要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冒充卫姝身份的事,到底是埋在暗处的一颗惊雷,这颗雷一旦炸了,管她如今是卫姝还是阿磐,不必等到在谢玄座前受审,单是关伯昭与周子胥两人就能将她就地处决了。
阿磐稳住心神,就当成闲话家常,平静地问起来,“问嬷嬷什么?”
赵媪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问起你来!”
阿磐一凛,果然,果然如此。
面上佯作平常地说话,不带一点儿波动,心里头早掀起了一片惊涛巨浪,“好嬷嬷,两位将军问什么了?”
见四下无人留意,赵媪附耳低声,“从画像开始问起,问各郡县是怎么选人的,怎么画像的,又是怎么把人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