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带了数不清的牛羊酒肉,权贵要臣也都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带来二十余个健硕的伶人。
惠王人小,然在长平侯与武安君前面仰头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威风十足。
说什么,“寡人听闻仲父一路北上,十分辛苦,特意王驾亲临,犒赏三军!”
还说什么,“这江山都是仲父为寡人打下来的,寡人要重重地封赏!”
见谢玄脸色不好,愈发地得意洋洋起来,“仲父辛苦了,仲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将来魏国开疆拓土,还都指望仲父呢!仲父可千万不要先倒下了......”
阿磐这一日都跟在谢玄身边,却并不见谢玄变变脸色。
云淡风轻的,好似置身事外。
周子胥闷得脸色发黑,暗戳戳道,“主君数月不回大梁,小王的心胆儿已经摁不住了。”
关伯昭气得七窍生烟,“我早就说,该早些把那小王掀了!主君打下来的疆土,有人安坐宫城,一分力气不出就能占尽了便宜!凭什么!”
还要手压锋刀,目露杀气,“旦要主君一声令下,关某今夜就提他的人头!”
谢玄轻笑,“与个竖子较劲。”
这一日惠王一来,大营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随行宫人忙叨叨地烹羊宰牛,权贵要臣则陪王驾检阅,当日惠王便大行封赏,当晚就犒赏三军,大办宫宴,十岁的惠王在长平侯身旁耍尽了威风。
因而至天光将暝,这场宴饮才开始时,就已是明枪暗箭,刀光剑影了。
先是惠王的伶人持剑进帐,要为王父献木剑舞。
这些伶人皆为男子,一个个身着华服,脚踏金靴,身姿矫健灵动。
乐声乍起,如战鼓擂响。
伶人或剑指苍穹,或猛然下劈,人与剑光几乎融为了一体。
高声齐喝,发出铿锵的声响。
木剑相击,发出金石碰撞之音。
如劲松于狂风之中,又似飞鹰于流云之下,华服木剑在烛光中交错闪烁,在座之人皆击掌叫好。
夜幕低垂,中军大帐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春姬袅娜着身子率众舞姬鱼贯到了诸位王侯身边奉酒,莺歌燕舞,好不快活。
眼见着歌舞升平,君臣和气,然而那末尾的伶人却猛地一蹬地面,身形暴起,似离弦之箭踏上了惠王身前的青铜案。
那长剑竟缠在腰间,此刻霍然一下抽出,在满殿的烛光下迸射出刺目的寒光,大喝一声,“受死!”
出手凌厉,直击人心。
殿中诸人大惊失色。
舞的是木剑,藏的是真剑!
身手极快,十分利索,竟连脸都看不清楚。
宫人护着惠王大叫,“刺客!有刺客!护驾!护驾!”
惠王仓皇躲进长案底下,闭着眼哇哇大叫,“干什么!仲父救我!刺客!刺客!护驾!护驾!”
舞姬们骇得高声尖叫,在殿内东躲西窜,“啊!啊——救命——救命啊!”
殿外值守的有两拨,一拨是魏武卒,一拨是惠王近卫。此时闻声进殿,惠王近卫直奔刺客而去,魏武卒却顿步于大殿中央持剑防守。
有人惊惶大喊,“保护大王!”
殿内大乱。
长平侯惊惶起身,奔去魏惠王跟前,见魏武卒只是立在殿中不动,不禁忿然吼了起来,“愣着干什么!魏武卒!护驾!护驾!”
惠王哭道,“岳丈救我!”
都只当是要行刺惠王,谁知道伶人的剑却乍然拐了个弯,一脚蹬上长案,借力一蹬,反身朝着王父的上座岌岌刺来。
阿磐这才看清楚,那伶人不是旁人。
是,是孟亚夫!
第55章 刺杀魏王父
其人面色冷峻,眸光决绝,长剑在帐中疾疾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阿磐心中警铃大作,孟亚夫是萧延年的近身护卫,他如何竟藏身于魏惠王的伶人之中?
是千机门手眼通天,借献舞混进了伶人之中,不是刺魏王,是要杀谢玄!
非!
非!
非也!
也许,也许是为扳倒谢玄!
阿磐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是为扳倒谢玄,故而千机门与魏惠王已然联了手!
然魏惠王不过十岁年纪,说到底还算是个孩童,今日观他言行作为,实在不像是个有脑子的模样。
被人卖了都要搭手数钱的人,哪里能有这滔天的巨胆,这必是惠王身后的长平侯与武安君二人搞的鬼!
崔老先生说得没错,二侯日日进宫撺掇惠王,都是而立不惑年纪的人,难道进宫墙就是为了给个幼学之年的十岁孩童跪上一跪,行个跪拜大礼吗?
自然是为借机除掉王父,夺了王父手中的兵权啊!
阿磐心念急转,这电石火光之间的工夫,已把魏国朝堂的暗斗明争理了个明白。
你瞧,都急了。
不止赵国急了,邶国急了,大梁的政敌急了,中山王萧延年也急了。
哦,还有列国的君王,他们也急啊,他们的使臣不正在一窝蜂地往邶国赶吗?
个个儿趋之若鹜,蜂拥而来,为的又是什么?是否也要趁乱来掺和魏国的内政,安插细作,刺探军情,干些行刺暗杀的勾当,好乘间抵隙,借风使船,趁势来邶国分得一杯羹汤呢?
看似贵极人臣的魏王父,他远没有阿磐想象中的那么威重令行,有恃无恐。
阿磐头皮一麻,惊心骇目。
人就似被定住了一般,心中鼓角齐鸣,颊上猝然失色,下意识地死死掐住了掌心。
这片刻之间想的都是前因后果,一时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只知道刺客若是旁人,她还能冲上前去挡上一挡,然来者好死不死的却是孟亚夫。
当众行刺谢玄是多艰难的事啊,兵凶战危,是千载难逢,亦是千难万险。
这要命的关头,她要是敢为谢玄出头,萧延年必定要了她的狗命,丝毫也不会手软。
那她便与父亲一样,全都成了通敌叛国的卖国贼了。
后果连想都不必想,不死在孟亚夫剑下,就要死于萧延年掌心,没有第二条活路。
心急火燎,迫不可待,却又想不出个主意来。
而孟亚夫横眉立目,赫赫然那刀光剑影已劈头盖脸地刺将过来,便是跪坐一旁亦能顿然感受到那腾腾的杀气。
阿磐还兀自惊愕得不能动,于这危惙之际忽而有人大喝一声,“救主君!”
于这大营之外,鹿鸣鸟雀之声乍起。
是!
救主君!
这一声穿透了耳腔,也震透了心神,阿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惊叫了一声,“大人!”
后果早就分明,也不知怎么,那锋利的剑尖直插而来的时候,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就往谢玄身前蓦地横扑过去,她的身子比她更先一步地做出了抉择。
罢了罢了!
是死是活,结局如何,全都凭他!
将将扑到那人身前,孟亚夫的剑锋已刺上了她的脊背。
孟亚夫是萧延年身旁的高手,有一身好功夫,阿磐是知道的。
这一回必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也必是抱了一击必中的决心,因而出手力道极大。
只听得一声暴喝,“让开!”
帐内乱成一团,这暴喝声一时却辨不清是谁的,也许是孟亚夫的,也许是关伯昭的,也许是周子胥的,总之不是谢玄的。
谢玄的声音低沉宽厚,她一下就能辨个分明。
那尖刀利刃就在她的肩骨之中猛地刺杀矗入,却又有一股赫然往外掣拔的劲道,这两股强劲的力道在她的肩头有过短暂的交锋,只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利刃从肩头猝然抽出,又刺啦一声响,将她的衣袍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阿磐痛得脸色煞白,只以为这一回是必死无疑,然立时有人掐住她的双肩,就势将她拦腰往一旁放倒。
耳畔短兵相接,刀枪铮铮,阿磐一双眸子只顾得望向谢玄,从那人隐晦挣扎的眸子里看见孟亚夫抽剑而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工夫再次朝谢玄刺来。
在孟亚夫之后,还看见方才立在殿中的魏武卒已举刀黑压压地杀了过来,看见自己从谢玄的身前腿上掠过,被那人稳稳地放上了软席。
那人,那人竟把后背留给了刺客!
阿磐愕不能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霍然覆上了心头。
除了云姜,从也没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头啊,这权倾天下的魏王父怎么肯为一个舞姬伶人做到这般地步吗?
她一心要向萧延年赎罪,难道就不该向魏王父报恩吗?
眼见着孟亚夫的利刃又一次到了近前,瞥眼间就要刺杀下来。
先是听见刺啦一声碎了裂帛,继而铮得似长剑断开,这裂帛与长剑断开的较量就在身后猝然响起。
那似青松一般颀长英挺的身子压了下来,为她遮住了这大帐之内的刀光剑影。
这是阿磐第一次在卧下的时候正对着谢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