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前还是今朝,在这样的时刻好似没有旁的可说,却又总要开口说上一句,总要喊上一声“大人”,别的话多余,也只用这声“大人”来回应那人。
这二字之中有她所有的情绪。
欢喜的,爱慕的,隐忍的,克制的。
她早忘记自己有一副娇软的嗓音,也不知道这娇软的嗓音天生就有叫人生情的本事,忘记是因了此时此刻于谢玄跟前,她唯有一颗至纯至粹的心,仅此。
仅此而已。
下意识地去抓那人宽阔的双肩,去捧那人刀削斧凿般的脸颊。
又被那人宽大有力的掌心托着,扶着,因而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自然,她本意也并不曾想着要躲啊,逃啊。
似王父这样的人,谁会在他面前,在他温柔的吻下去想什么躲啊逃啊,谁又会去想着什么推啊拒啊。
魏王父绝世容光,想要躲和逃的人是不会有的。
永远也不会有的。
至少,阿磐便不会。
这七八日里,她曾有无数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时刻,而于这些时刻里想着的念着的,期待着的,支撑她的,无不是这样一次肌肤相亲,这样的一个悠长又缠绵的吻啊。
这属于谢玄的滋味就那么沦肌浃髓,刻进了她的肌骨深处。
她想,那样的滋味她是一刻也忘不了的。
那滋味啊,沿着这肩头破开的伤口,顺着那爆开的血浆,沿着全身每一处经络,抵达了五脏六腑,抵达了她的心尖。
继而又从心尖滚滚奔出,沿着这每一处经络,抵达每一寸的皮肉,叫这每一处,全都滚烫了起来。
这个吻啊,几乎要吻断了她的心神。
什么断情绝爱,为国赴死,忽而都成了浮光掠影。
萧延年的话都在耳边闪着,似什么“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我要你牢记”。
似什么“你的人,心,都是我的”。
又似她敷衍的什么“阿磐日日都在想主人”,似什么“阿磐是主人的”。
这一句句话,也都在这个吻里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恍恍然听那人问起,“孤不召你,你便不来?”
隐隐约似有几分埋怨,也许还有几分抱屈。
她早知道,他是心软的神,可也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呀。
阿磐碎声回话,“奴怕......奴怕扰到大人。”
你猜那人怎么说?
那人温热的鼻息径自扑在她的肩头,扑在颈间,他低低说话,也低低叹息,“苦了你了。”
阿磐心神一晃,苦太多,一时竟没有领会那人说的是哪一样苦,又是哪一种苦。
是什么苦呢?
不管是什么苦,她也只有一句要回的,“为大人,奴不觉得苦。”
这句话发自肺腑,亦是开诚相见,没有一丝作假。
是,不觉得苦。
便是被钉进棺中,如今也不觉得苦了。
关于从前的蛛丝马迹,那人已不再问起。不管是毒簪,还是那一句“让开”,好似都已在他心里翻了篇。
她所担心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管是审问,还是惩戒,再没有了。
如今她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王青盖车里,从小惠王进营到被擒回千机门,这数日刀山火海,好似只不过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而今开云见日,似一把利刃把这云遮雾障般的噩梦霍然劈开。
他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深究她到底是不是细作。
他甚至不屑再问,一句也不逼问,就敢劈头盖脸地与一个细作推诚相见。
唉,这样的人呐,她怎忍心在那人背后捅上一刀。
那人目光缱绻,那人闻言一笑,那人笑得眉眼舒展,那松针似的长睫把他眸底目光里的笑意全都一寸寸地延展了出去。
而那唇瓣沾血,便似抹了一层朱砂般的口脂,愈发将那皙白的一张脸映衬出了绝代的颜色。
阿磐心头一荡,兀然失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
那凤目漆黑如点墨,记得素日里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多得她数不过来。
而此时呢?
而此时,那人眼里只有一样。
那一样似赤焰在烧,要将她生吞活剥。
阿磐心头撞鹿,在那人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脸颊耳畔与颈窝,全都似着了一场泼天的大火。
世人皆传言王父谢玄阴骘暴戾,是个好兵黩武杀人如麻的大奸臣,可他的吻温柔缠绵,毫无侵犯。
因而世人的话就那么可信吗?
凡事都得自己去躬身领受,人不也是一样吗?
道听途说算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到寿终正寝,就不能对他盖棺定论。
他身上独有的雪松味当真干净好闻呐,怎么闻都闻不够。
就在这宽敞阔大的王青盖车里,就在这前往邶宫的大道上,那人躬行领会,爱不释手。
那是个极有力道的人,他有结实的脊背,宽阔的肩膀,窄细的蜂腰。
那双青铜似的手就似一对硕大的钳子,钳住了她的双腕,然她在这样的钳制里,亦是甘之如饴。
恍惚听见那人兀然叹了一句,“孤盼你是她,又盼你不是。”
阿磐心绪一晃,知道谢玄说的是谁。
盼她是,因了“是”就不必再找。
盼她不是,是因了卫姝实在不算清白。
这何尝不是阿磐一直苦心焦思的问题,她在这一重重的喘息间问起,“大人说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真切地想知道谢玄心里的姑娘,他眼里的自己。
那个与他不过相处三日的亡国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旁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啊,有什么“好”竟值得他惦记这许久呢?
她盼着那人与她说上几句,不管说什么都好。
说说“她”,说说大梁,也说说他自己的从前、现下与将来,说说剖心肺腑的话也好,闲话几句家常也罢。
真盼着他多说上几句啊。
然那人大约觉得不必答一个舞姬的话,也许也觉得实在不必答一个替身的话,他只是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因而再没有解她的惑。
车外的关伯昭低声道了一句,“主君是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乃以毒酒解渴也。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谢玄是运筹布画谋夺天下的人,谢玄会不知道吗?
他身在高位,自是洞隐烛微擘肌分理的人。
知道,仍要。
知道,也仍以鸩酒解渴。
第70章 卫美人,正我衣冠
外头是秣马脂车,裹粮坐甲。
内里是叩关攻伐,溃不成军。
赶车的人一次次于门外回禀,“主君,进邶境了。”
哦,都到邶地了啊。
到邶地了,而那人却一刻也不肯歇下。
阿磐筋疲力乏,但却没什么可哭的。
再见谢玄已是天大的幸事,她满心欢喜,从个提线木偶又鲜活了过来,哪儿有一点儿可哭的。
这一路往邶宫走,听得见那惊天动地的号令,也听得见那撼动山河的马蹄,三军将士的刀戟斧钺拍打得铁甲铮铮作响,战靴踏着泥土发出了齐整的呼啸。
谢字大纛与魏国黑龙旗沿着弛道长长排开,遮天蔽日,不见首尾。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泥浆四溅。
而小惠王与长平武安二侯呢,早被淹没在这一片威武的声响里,不知动向了。
你瞧,他的王青盖车多稳啊。
那轱辘辘的车轮声,那嘚嘚哒的马蹄声,那在春风里叮咚奏乐的赤金铃铛,那猎猎作响的金支秀华与庶旄翠旌,与这千军万马的声响一同,完美地遮掩住了车里的一床两好。
那人与这奔腾的马蹄一道,不能停歇,不能停歇,一刻也不能停歇。
车外的人又禀,“主君,到邯郸了。”
哦,都到邯郸了啊。
那人总算停下。
停下了却又不肯起来。
火勺人的指腹轻抚着她的伤口,也于她的腰腹逗留徘徊。
她的腰身盈盈一握,那只宽大的掌心单手就能覆得过来。
就在这只手覆过的地方,那里曾有过一个将将成形的孩子呐。
真想就在此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大人,这里,曾有大人的孩子,就在这里。”
阿磐轻声说话,“奴不是鸩毒,大人可信?”
唉,凭什么信她?
凭她红口白牙?凭她信口开河?那流玉般的指节于腰间轻拢慢捻,细细摩挲。
开口时十分平和,不轻不重,好似无关痛痒,那人说,“不重要了。”
阿磐怔怔回不过神来,事关魏王父安全的事,竟然不重要了吗?
细想也是,就似范存孝说的,谁又比卫姝更合适呢?
三年冬那个不施粉黛不藏心机的阿磐,他们终究是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