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媪跑公差,吃公家饭,这辈子是没怎么干过农活的,加之本身肥硕,肤色又白,因而一双手也不赖。
若是换身富贵衣袍,戴上金银手镯,活脱脱就是一个乡里贵妇。
郑姬的手丰美,那是好人家女儿的手,又白又嫩,没什么瑕疵,唯虎口与食指交握处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那茧子极浅,若不是阿磐观察仔细,原也是看不出分毫的。
沈舅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奴家年轻时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求亲的一天天的要把我沈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呜呜......天可怜见儿的,无辜受他们卫氏牵连,天天去舂米啊!”
她在魏王父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哭诉自己那血与泪的半生,也控诉着这不公的待遇与天家无情的压榨。
“奴家一天要舂三斗米啊!寅时天还没亮就起来,一舂舂到大半夜,就这样还要被官家责打,奴家活得猪狗不如啊......大人们瞧瞧啊,瞧瞧奴家这一双手......活似......活似个蛤蟆啊!”
关伯昭的大刀险些要摁不住了,苍啷一下拔出了半截来,“无知妇人!再敢说些浑话,污了王父清听,关某的刀可不长眼!”
沈舅母便伏在地上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王父,崔老先生,求给奴家做主啊!”
崔老先生沉着脸,“叫你们来,是要指认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卫姝。老实回话,王父还能脱了你们奴籍,再说些无用的,就别想活着出邶宫。”
卫叔父和沈舅母面面相觑,垂下头去,再不敢胡言乱语。
关伯昭便问,“你们两个,可听明白了?”
卫叔父点头应了,沈舅母则点头如捣蒜,一连声儿地应,“明白!明白!明白!”
崔老先生鹰眼一眯,扫了一眼阿磐,问道,“这,到底是不是你们从前见过的卫姝?”
一人道,“是!”
另一人道,“不是!”
一人又道,“是阿姝!”
另一人又道,“就不是!绝不是!”
一人又道,“是阿姝,我以人头担保!”
另一人又道,“不是!不是!就不是!我也拿我人头担保!”
两个人犟得面红耳赤,口吐白沫,险些扭打到一起去。
崔老先生又问,“卫美人,既是你的叔父舅母,如何一人认你,一人不认?你有什么说法?”
阿磐恍然一悟,是了是了,如今一人认她,一人不认,不就是玳婆子说的“要毁了你”吗?
给一点儿希望,再一脚把这希望踩烂,碾碎。
是萧延年会做出来的事。
既有了卫叔父佐证,阿磐心里便也有了底。
因而稳下了心神,从容回道,“自因族人牵连受罪,我已有多年不曾见过舅母了。舅母必是因了怪罪卫氏,因而要把气洒到我身上......毕竟是卫氏的过错,即便我也无辜受了牵连,但若舅母能消气泄愤,我也都认了。”
“你!”
沈舅母嗷得一声炸了,“泄愤?什么泄愤?你不是我甥女卫姝!打死我你也不是!卫姝出生的时候还是我这做舅母的接生的,我岂能不认得?啊?”
崔老先生又问,“沈氏,你既说不是,可有什么凭证?”
沈舅母冷笑,“真卫姝身上有一块胎记!是出生时就有的!这可做不了假!不信,就当堂查验!”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松。
完了。
是真完了。
阿磐眼皮一跳,一颗心险些就这么活脱脱地蹦将出来。
她身上光洁如玉,从来没有半处胎记。
谢玄知道,因而才松开了手吗?
第82章 胎记
一旁的人自进了大殿便不发一言,就那么岿然端坐于软席,听不见他说话,也辨不明他的神情。
听闻“胎记”二字,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子竟微微前倾,真不知他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疑心乍起,在辨别沈舅母话中的真假。
抑或连他自己也十分好奇,一旁这个没有胎记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卫姝。
她与谢玄成日敞胸露怀,她有没有胎记,谢玄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只被松开的手悄然缩回袖中,本能地就掐紧了掌心。
你瞧,这是一个死局。
崔老先生立即追问,“什么胎记?又长什么模样?”
沈舅母道,“拇指大小!红红的一小块!”
问一句话,便好似往死路上推她一把。
崔老先生疾疾问道,“胎记在何处?”
何处,何处,她何处也没有啊!
沈舅母一边回想一边比画,“我当年将她抱在怀里,是这么横着抱的......对,是这么抱的.......”
“对!是肩头!”
她该感谢谢玄,因在肩头受伤之前,他每每入夜索要,皆是命她横趴。
横趴,便看不见肩头什么模样,自然就不知道那处到底有没有胎记。
“对!是左肩!”
阿磐心头一亮,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啊,左肩。
她不怕当众扯下领口,暴露左肩给众人查验。
不怕。
因了左肩曾为谢玄挡过一刀,如今伤势未愈,还裹着帛带呢。
这时候崔老先生挥手朝左右命道,“上前查验!”
立时便有两个壮汉要强行上前来拿,阿磐惊得抓住谢玄手臂,躲在那人身后,“啊!大人......”
这时候才听谢玄开了口。
“荒唐。”
声音不高,亦听不出息怒,然登时便迫得那俩壮汉戛然顿住了步子。
崔老先生急得立起了身,“凤玄,是与不是,如今一验便知,你便听为师一回。”
谢玄笑了一声,“先生,有没有,孤能不知?”
是了,他怎会不知呢?
那里从前有没有他并不知道,但如今那处皮肉早被孟亚夫的剑刺透,是怎么都不会有的。
因而,真相扑朔迷离,谁也说不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崔老先生恨恨地捶拳跺脚,“哎呀!就验一验,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这时候殿外又传来杂乱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上前禀道,“主君,人提来了。”
阿磐那将将放下的心霍然又提了起来,那杂乱的脚步声就似雷声,似鼓点,真怕啊,真怕他们又寻了旁的证人来。
只道来人一进大殿,那心才又放了下去。
哦,不是旁人。
是她的蚂蚱同盟。
那便不会有什么差错了。
赵媪与中庶长一个个皆伏在地上磕头问安,有人便问,“看清了,这座上的,可是南宫卫氏?”
赵媪自然没有旁的话,发自肺腑,十分真诚,“回王父的话,卫美人是老妇亲自去南宫迎来,老妇愿以人头担保,这就是卫美人,绝无差错。”
中庶长也赶忙应和,真心实意,开诚布公,“王父明鉴,卫美人是小臣亲自送来,小臣也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差错,绝无差错啊!”
这半日的工夫,拿人头担保的已有四个了。
崔老先生胡子一抖,恨恨叹气,“王父既开了口,老夫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好再说那便不要再说,然而那鹰眼老夫猝然又身子前倾,跽坐而起,朝她掷来一把匕首。
那匕首就在这大殿的木地板上砸出了震碎人心的声响,要把人震得心肝俱碎。
“敢冒充卫美人亲眷,蓄意陷害,可是死罪。有劳卫美人杀之,以儆效尤,亦可证自己清白!”
呜呼。
沈舅母大骇,伏地抬头时候脸色煞白,浑身都打起了摆子,结结巴巴地求饶,“啊!大......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奴家......奴家......”
这便有人拾起匕首,塞进了阿磐手里。
阿磐自然想杀。
杀了能绝后患。
可怎么还拿她当个傻子,不杀大约是有亲情在,但若手起刀落地杀了,不就暴露出自己不是卫姝了吗?
杀也不是在此时杀。
阿磐一双手抖着,轻声叫道,“大人......”
若是卫姝,就该发抖。
真卫姝没有杀过人,真卫姝温柔,胆小,娴静,真卫姝简单得似一张白纸。
没有握过刀杀过人的,就应该抖如筛糠。
而如今除了抵死不认,她没有第二条道走。
一双手抖着,一双眼睛水光流转,险些就要垂下泪来,“大人......舅母不认奴,奴心中不敢埋怨。但‘天地君亲’是兄长教导的,奴怎敢弑亲?”
天地君亲师,是敬天法祖,是孝亲顺长,是忠君爱国,是尊师重教。
她不提“师”,是因提了“师”,谢玄便要尊师重道,便要毕恭毕敬,便要向那老夫子妥协。
然她提起了卫姝的两个兄长来。
那两个兄长俱是为国战死的英雄,殿内的人总该记得卫姝的出身。
——若不是因了卫氏兄弟为国捐躯,早在去岁冬天就已经要拜为彻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