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腿在这白玉砖上拖着,踩着,一双手四下扒拉着,挣扎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一会儿骇得惊悚大叫,一会儿又笑得发癫,“死人啦!死人啦!”
有人压声命道,“断掉口条,拉去砍了!”
小惠王和春姬从廊柱后头爬出来,被殿内来往奔走的人看迷了眼。
春姬两眼含泪,随手抓住一人问,“王父......王父怎样了......王父怎么了......王父......”
小惠王也仓皇跟了上来,跟了上来又连滚带爬地奔上前去,两手扒拉着拨开众人,“起开!起开!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片刻,片刻之后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继而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如丧考妣,伏地痛哭起来,“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你死了......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
阿磐剖心泣血,瞳孔散乱,眼泪蓦地一下奔涌出来。
魏王父,谢玄,她的大人,他,他竟死了吗?
他怎么能死啊!
那嘉谋善政的人,满腹都是韬略谋算。
他能倚势挟权,翻搅风云。
能予夺生杀,宰割天下。
他使八纮同轨,本固邦宁。
他能打下疆域万里,他会有子民百兆。
他能叫这天下干戈载戢,休牛放马,叫那四万万的布衣黔首,不再白骨累累,饔飧不继。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死呢?
恍恍惚惚地想着,愣着,怔忪着,腾腾兀兀,茫茫然不知所措。
小惠王还在哭拜,“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寡人......寡人......这魏国就剩下寡人自己啦!”
有人便拉扯劝阻,“大王吓坏了,快扶大王离开!”
小惠王含泪大喝,“寡人好着呢!都退开!让寡人好好地为仲父哭丧!”
周褚人直接将小惠王拦腰扛起,“王父还没死呢!大王不必高兴太早!”
小惠王就在周褚人肩头胡乱扑腾,掐住周褚人就咬,“王父死了!死了!放寡人下来!你死罪!寡人要赐你死!寡人要赐你死!你死罪!”
周褚人呵道,“大王奶吃多了,昏了头了!”
忽听有人道,“主君是中毒!”
“中毒?”
“主君中毒了!”
有人厉声喝道,“这粥中有毒!”
关伯昭苍啷一声,拔刀出鞘,“妈的!有细作!”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粥的事。粥是从余姬手里夺来的。
余姬才是细作。
知道她何时要出殿,知道她要木兰粥,知道她何时要回去,也知道她回去要走哪条路。
就那么巧。
就那么巧,前一夜便做出了频频窜稀的假象,有了合理离开四姬的借口,也有了今朝睡过头的理由。
必是去见千机门的人,才有了今日的布局。
就那么巧,曹姬就在她出殿之前,先一步惹恼了小惠王,被武安君撵了出来。
又恰巧撞翻了她的木兰酿,撞得瓦罐七零八碎,也撞得她头晕眼花。
那么巧,是因了她们就在背后布局的人。
不,她们是活棋,她们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布局的人。
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阿磐早该料到,然而她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竟夺了这碗毒粥,亲自送到了谢玄案上。
是她疏忽大意,被曹余二姬迷惑。
但凡余姬主动相送,她都必定要起七分疑,好好地验上一验,不,不,她连要都不会要!
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歪在一旁不能动。
霍然又听见周褚人大声命道,“把大殿围了!谁都不许离开半步!”
那些适才冲进来的甲士应声领命,片刻的工夫就把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战靴跺得白玉砖咚咚作响,大刀叫那铁甲擦出了头皮发麻的铮响。
在这一片铮响中,听得有人盘问起来,“是谁送的粥?”
有人回道,“是......是卫美人......”
关伯昭恍然大悟,不由地冷声叱骂,“妈的!我就知道!崔老先生到底是对了!”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便有人问起,“崔先生可还在邯郸?还是已经回了大梁?”
有人回道,“先生病了,还没有动身。”
先前说话的人赶紧道,“主君中毒,快去请崔老先生来主持事务!”
第94章 吊上城门
那迸着寒光的刀尖指着阿磐,朝左右命道,“来人,抓起那个女人!”
好似有人在说,“崔先生早就说了,这女人留在主君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可惜一时大意,真叫她得了逞!”
阿磐喃喃自语,“我怎会杀大人......我怎会杀大人......”
整个千机门里,她是唯一想要谢玄好的啊。
她记得孟亚夫大帐刺杀后,谢玄问她,“为何挡在孤身前?”
她说,“奴不想大人死。”
她知道那人平生最恶诈谋诈算计,她还说,“奴想要大人好。”
过去如此,如今亦是。
不,如今也只有更想要他好啊。
关伯昭不听狡辩,只大喝一声,“绑了!”
立时就有两个甲士上前,将她双腕捆了起来。
阿磐叫道,“关将军,我没有下毒!”
关伯昭厉色喝道,“无耻毒妇!主君喝了你的粥才中毒,你还敢狡辩!”
阿磐大声辩白,“粥是余姬做的!是余姬!余姬才是细作!”
关伯昭冷笑一声,“都知是你送的,还敢攀咬!”
“我若下毒,怎么会去找周将军报信?周将军在哪里,我要见周将军!”
然而这周遭人影幢幢,哪儿有周子胥的身影啊。
她想,是啊,她亲手送来,与亲手杀他,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啊。
原本如何好似没那么重要了,因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阿磐喉间发苦,无计可施。
见她再没了什么话可说,关伯昭又道,“冤枉不了你,崔老先生来,自会细细盘查!”
阿磐怅然一叹,知道关伯昭不会听她辩白,崔老先生对她又素来最是厌弃,放眼整个魏国,除了谢玄,竟无一人可以托付。
最后也只有一句话,“将军请等大人醒来,请大人亲自问罪!”
却也只换来一声冷笑,“还想等主君庇护,你做的是什么春秋大梦?”
是啊,她害苦了谢玄,怎么还敢妄求谢玄的庇护啊。
木然立着,恍恍惚惚的,由着人将她双手牢牢捆了,往殿外拖去。
她只看得见谢玄不省人事,口中满是鲜血。
那些鲜血啊,顺着他的唇角往外淌去,已不知到底是淌了多少重了,也不知是还在继续淌,还是已经不再淌。
也不知,不知还活着,还是已经,已经......已经中毒身亡。
那些忙碌的身影将他严实地挡住,她便再也看不见了。
被人押去殿外,又被人往阶下押去。
踉踉跄跄,蹒蹒跚跚。
直到下了九丈高阶,有人牵了关伯昭的马来,她浑浑噩噩的,不知到底要被如何处置。
由着人将她拴上了关伯昭的马,那黑脸的将军扬鞭一抽,打马起步,整个人便猛地一下被拉拽在地。
来时那人携她的手进的宫,走时她被人押着,架着,被快马拖了出去。
那马就在邶宫的青石板上疾疾奔跑,把她从邶宫拖出来,又沿着邯郸的大道继续往前拖去。
马跑得很快,那瘦削的身子就在青石板上不住地颠簸翻滚,几乎要在那长长的大道上拖出一溜火星子来。
不知要被拖到何处,也不知被拖了多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颅内就活似有人在奋力击鼓,咚咚击打个不停。
身上已不知到底多少擦伤了,只知道那华贵柔软的宽袖大袍几乎被磨得稀烂,再往前拖一步,便磨得更烂,人也更疼。
正因了全身都疼,因此也分不清到底是何处更疼了。
她不敢叫疼,殿里的人与她一样的疼。
她还活着,而殿里的人生死未卜。
她没有脸哭,也没有脸叫疼。
惠王三年五月一日这场因夺权而起的兵变悄无声息地卷甲韬戈,然而属于她的毁灭才真正地开始到来。
恍恍惚惚的,骑马的人总算停了下来,押她的人黑着脸命道,“吊上城门!”
她还在想,吊上城门啊,吊上城门干什么呢?
押她的人又道,“引出背后的人!”
假死药就在身上,但她到底没有吃下。
吃了就要离开,吃了就再也见不到谢玄。
就再也不知他的生死,也不知他好与不好。
她宁肯活着受罪,也不愿负他,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忽而听见有人幽幽说话,声音不高,一下子就穿透了她的双耳。“卫姑娘是叛贼,叛主,也叛国,是该吊上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