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毒蛇的眼眸也早就穿透人群睨了过来,便是在这温煦的韶光里,仍旧令人乍然一凛。
蓦然想起赵媪的话来,“十四个诸侯国去的尽是人中龙凤,唯有王父木秀于林,无人能比!听说,也只有中山王略输几分,只可惜,整个中山国都败给了王父,那中山王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是了,王父风姿如玉,鳌里夺尊。
这样的人物,哪里是萧延年能比的。
何况而今在她心里,萧延年输的岂止是“几分”啊。
输的是六分,八分,十分,输的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垂下鲛纱帐,再不去望他。
到了城门,换了步辇,由人抬着,沿着马道直达城楼。
一早就有人于城楼安置好了高台与软席,但王父并没有坐。
王父立于谯楼,居高临下,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目冷艳凌厉,负手环视着新狩的猎物。
他此时在想什么呢?抓获了中山的败国之君,也抓获了千机门的门主,他心里定然是欢喜的。
她被那吊在正中的人攫住了心神,因而下意识地就朝萧延年望去。
她想,萧延年那样阴骘狡诈的人,他会这般轻易落网吗?
不免仔细窥察,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巴,熟悉的身形。
她仔细回想,萧延年身上有什么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呢?
她记得那场女闾的考验,记得萧延年曾躺于卧榻,那敞开的里袍下是一条由肩头到腰际,斜着贯穿胸膛的长疤。
然如今城门上的人身穿黑袍,无法查探。
她还记得萧延年的手似毒蛇一样在她脸畔游走,那只手的手心曾凹凸不平,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她便去瞧那人的手。
那人的手心的确也是熟悉的疤痕,熟悉的形状,熟悉的深浅,熟悉的颜色,一样也都结了痂。
是萧延年,是他,不会有错了。
恍惚听见一旁的人温和问道,“阿磐,可会射箭?”
阿磐连忙回过神来,轻声回道,“还不会。”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若没有耐心,也不会布下这一盘大棋了。
你瞧,他笑,“孤教你。”
简单平和的一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便握住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张弓拉箭,箭镞直直地对准了萧延年。
那拉弦的声响真是叫人忍不住打起冷战来啊。
阿磐兀然一凛,下意识地就朝着谢玄望去,那样金昭玉粹的人,此时面色冷峭,杀气凛凛。
她怎敢射杀萧延年啊。
阿磐心神绷着,绷着,与那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还来不及想什么,那箭锋突然一转,“咻”的一声,射中了一旁的黑衣人。
射出了“呃”的一声闷哼,也射出了一串鲜红的血珠,在日光下闪出明亮的色泽。
阿磐心中凄凄,她想,他是中山的君王,该为他的国家大义而死,到底不该像条蛇一样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的城门啊。
才要松缓一口气,那弓弦对准萧延年,又大大地张开拉满了。
阿磐骇得闭眼,闭了眼,不敢看。
不敢看萧延年,亦更不敢看谢玄。
人就似个提线木偶一样,由着谢玄握住她的一双手,他要干什么,她便干什么。
她的手原也没什么力气,那便由着他握着,也全都由着他牵引。
总之谢玄是待她最好的人,他要干什么都不会欺她,害她,干什么都是为了她好。
只要记住这一点儿,就没什么好怕的。
忽而箭锋一转,手中的弦一松,又是“咻”的一声,谢玄的箭又一次射中了一旁的人。
阿磐蓦地睁眼,见萧延年也一样白了脸色,轻吟出声。
哦,原来萧延年也会害怕。
阿磐不解,他是中山怀王,他怎能害怕呢?
那么多将士为他冲锋陷阵,骈首就戮,那么多门人为他冒突白刃,舍命尽忠,他怎能害怕?
(骈首就戮,即指一并被杀。出自明代徐复祚《投梭记哭友》:“可怜周戴二兄,不听吾言,果然骈首就戮)
听见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说话,“一个普通人罢了。”
第114章 大清洗
哦,阿磐心中豁然一明。
再怎么高高在上,做了门主也好,做过君王也罢,再怎么是个高明的棋手,那也终究是个人,而不是个神。
受了伤,中了箭,也照旧得死。
终究他都吊在这里了,还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那么多的门人,不也一个都不见有人来救他啊。
好!
结束吧!
解脱吧!
与她的凤玄一同会满雕弓,射杀萧延年!
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样想着,一双没有力道的手便在谢玄的掌心里极力地握紧了大弓,也极力与他一同拉满了弓弦。
那大弓就在这城门一啸,穿风破云,那锋利的箭镞在空中发出了骇人的声响之后,蓦地一下射中了萧延年的手心。
将那原本就缚在一处的一双手,被一箭穿了个通透。
那毒蛇惨哼一声,人因受了这一箭的力道,在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
是了,你瞧,萧延年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北郡献国当日不曾射中萧延年的那支箭,这一回竟就稳稳射中了,射得半点儿差池也无。
长长的箭镞射穿了那人的手心,殷红的血便沿着那条曾受过谢玄一剑手腕,哗哗然往下淌去。
他曾说她吊在城门的样子十分可怜,他爱极了。
如今他自己到底也有了这幅可怜的模样。
人被缚住双手不能动,口被勒着破布不能言,中了箭的地方抖着颤着,那张脸益发惨白了颜色。
谢玄金口尊贵,笑了一声再不说话。
一旁有人及时递来羽箭,他射过一箭,又接过一箭,接过了箭来,便搭上弓弦,握住她那犹如无骨的一双素手,一支支地朝着萧延年射去。
射中他的手心,又射穿他的胳臂,继而射透他的膝头,射穿了他的腿弯。
射于四肢,唯独不射于咽喉和心口,因而伤受着,人却还活着。
一双眸子迸寒星,朝着她与谢玄睨来,那目光凛冽,恨不得将她二人生吞活剥。
血哗哗地流,流过他的身子,吸满了那黑色的衣袍,又透过那黑色的衣袍哗哗地往下坠去,坠去,在城门之下淌出了一大片。
骇得众人惊呼着往后退去,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人上前。
阿磐隐隐不安,不对!不对!
这城门四下风平浪静,不见伏兵。
是在这一次大清洗中,藏身邯郸的门人全都死了吗?
余鸢早就说过,千机门安插在魏国的人盘根错节,犬牙交错,不会一个人也瞧不见。
不对!
千机门可会放任自己的主人吊在城门,被人射杀?
不会!
连孟亚夫的首级都有人来收,怎会无人来救萧延年?
绝不会!
连范存孝都有两条命,萧延年会只有一条吗?
是夜范存孝与萧延年同来,那范存孝此时又在何处啊。
阿磐在黑衣人里寻找范存孝的脸,而此时黑衣侍者中,可有范存孝的身影?
没有!
范存孝是贴身死士,岂会轻易离开萧延年。
绝不会!
因而,这必定不是萧延年!
她试着与那人说了一句唇语,她说,“这世上哪就有神呢?主人也不是神。”
她从那人眼睛里没有看出她最熟悉的杀机和狠厉,却只辨出来几分困惑。
这困惑稍纵即逝,若不是她有意试探,因而紧紧盯着,必定不会察觉这瞬间的困惑。
那个人不会唇语。
假的!
那是假的萧延年!
这世上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萧延年!
阿磐脑中荡然一空,她早该想到萧延年不会轻易落网了。
恍恍惚惚的,就似被人打了一闷棍,
但若真的萧延年得知她曾在城楼张弓拉箭,一箭箭地射向了他的替身......
单是想想,就已蓦地生出了一身冷汗来。
其余的黑衣侍者是怎么死的,谢玄的箭最后可穿透了替身的心口,那一排人又是怎么被射下了城门,整个人腾腾兀兀的,已经全然不知道了。
只知道自己由谢玄牵着回到软席上坐了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是小惠王被架了上来。
是了,射杀了千机门,便要着手解决小惠王和城门下的叛军了。
小惠王被架上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是软的。
一身准备重登大位的冕服还来不及换,早被平明时候的杀戮染红的衣袍,沾带着一身的血污。
颤着脑袋直愣愣地扭头望城下,脸白得似一张纸,抖着声问,“六......六叔......六叔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