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媪一向是龙精虎猛的,很少有似这般沮丧的时候,阿磐便问,“嬷嬷怎么了?营里可有什么事?”
赵媪冷哼一声,回过神来,这便开始历数起旁人的罪状了。
“我说云姑娘不简单,美人还不信,那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云姑娘说的叫什么话,说什么,‘我早知道磐美人身子不好,因而劝诫,都不领情,你瞧,这是累坏了。’”
“她既说是累坏了,旁人便也只当美人是累坏了,谁还往旁处想?”
“听说魏武卒被拖住了,这一仗十分不好打。”
阿磐问,“魏武卒十分勇武,怎么会被拖住呢?”
赵媪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也许是中了埋伏。”
继而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我去请子期先生来,哪知道云姑娘也不好,说是发起了高热,怎么都退不下去,这又把子期先生拖住了。”
“夜里就开始打仗,医官们大多都跟着去了前线,咱们这里,倒没有人管了。”
“云姑娘还没好呢,有斥候来,说前线死了很多人,就连子期先生那庸医也急忙去了!”
裴子期是谢玄的随行医官,轻易是不离开的。
这一回大约是谢玄走得急,因而并没有跟去,抑或是原本打算跟去,但因了云姜高热,这才留了下来。
若是裴子期也着急忙慌地走了,那大约谢玄也出了事。
阿磐心中一凛,忙问,“大人也在前线吗?大人还好吗?”
赵媪回着话,免不了郁郁一叹,“王父是夜里就走的,走得急急忙忙。老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净是些什么事儿。好在我儿就要来了,听说快到了,不远了,估摸着也就是今天了。到时候有我儿在,那么个大高个子往门口一杵,谁也别想小瞧了我们去。”
说着话竟抹起了眼泪,五十多岁的人了忽然就嗷得一声哭了起来,“都是些挨千刀的,以后别落我老婆子手里......”
阿磐饮了羊花酒,才觉得没那么疼了,又开始七上八下地担起心来。
可人在帐中,却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嬷嬷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信儿来。”
赵媪又叹气,“去哪儿打听,营里都快没人了。”
阿磐怔怔的,好一会才点了头,“嬷嬷,我想洗把脸。”
赵媪应了一声,很快就端来了铜洗。
就在这铜洗的水里,阿磐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那胭脂水粉早就褪去,大约是被赵媪夜里就擦拭干净了,因而眼下露出了一张苍白不见人色的脸来。
还有颈间,颈间红紫一片,大抵,大抵是那人留下的痕迹。
(铜洗,春秋战国时期的洗手盆)
赵媪道,“你就在帐里,千万不要乱走。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很快就回来。”
赵媪一走,阿磐便寻出袍子,埋头缝了起来。
找点儿事做,才能缓一缓心神,不去想谢玄和前线的境况。
袍子已快做好了。
针脚因了粗糙,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拆拆缝缝的总算差不多成了。
她想,待谢玄回来,她就要把袍子送去。
不管他眼里怎么看,心里怎么想,当她刻意争宠也好,嫌弃这袍子粗劣也罢,总之全了自己的心意,他要与不要也都罢。
云姜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来的时候面色不错,甚至还泛着满面的红光,赵媪说她夜里发了高热,看起来已经好了。
一来就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我就说小妹是累坏的,果然。夜里我就劝你们克制,你大抵心里还觉得姐姐多事呢。姐姐到底是为了你好,你总会知道的。”
阿磐问,“听说姐姐高热,眼下可好了?”
云姜笑,“烧着呢,你瞧,脸都烧红了。”
说着话便握住阿磐的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果真还有些烫人。
云姜笑意不减,还道,“子期先生走前嘱咐我好生卧着休养,可我有喜事急着告诉小妹,哪里还躺得住。”
阿磐不问云姜到底有什么喜事,她的喜事大约就是谢玄娶她,阿磐已经知道了,因而更不必问了。
抽回手来,只问起了心里最挂念的人,“姐姐可知道大人的消息?”
云姜如今常在中军大帐侍奉,消息必定也要比她灵通许多。
她抽回手,云姜也丝毫不恼,仍旧盈盈笑道,“夫君不会有事,小妹放心便是。”
阿磐恍然一怔,呢喃问道,“夫君?”
没想到云姜竟就开始称呼谢玄为夫君了。
阿磐只听过“主君”“王父”和“大人”,还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唤谢玄一声“夫君”呢。
这两个字多尊贵,多好听啊。
能称那人为“夫君”的,必得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嫡妻,也必得是东壁名正言顺的主母啊。
云姜欢欢喜喜的,那张姣好的脸愈发地红润起来,“是呀,是夫君啦。”
“这就是姐姐方才要告诉你的喜事儿,夫君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等这一仗打完回了东壁,就......就要娶我啦。”
阿磐眸中一酸,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云姜还在问,“小妹,你怎么不为姐姐高兴啊?”
阿磐怔忪着,都遂了她的心意,“姐姐.......”
云姜却“嘘——”地一下,冲她噤声,“在外人面前,以后都不要再叫姐姐啦。”
阿磐问她,“那叫什么?”
云姜喜笑盈腮的,一双杏眸闪着亮闪闪的光泽,“叫夫人。”
阿磐恍然一怔,“夫人?”
云姜开眉展眼的应了,“我是夫君的未婚妻,你是该叫我夫人啊。”
见阿磐兀然发怔,云姜又催,“小妹,叫啊。”
阿磐怔怔叫道,“夫人。”
云姜十分高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又道,“这是私下里,咱们姊妹不必计较什么礼节,等真到了我嫁夫君的那一日,你呀,你可得像其他姬妾一样,给姐姐我磕头奉酒茶了。”
阿磐垂眸不说话,这一夜过去,云姜已经把原本属于阿磐的身份据为己有,并对此心安理得了。
她不说话,那也不打紧,云姜自己说自己的,“小妹与从前颇不一样了。”
阿磐抬眸问,“何处不一样?”
云姜噗嗤一笑,一双眼睛紧盯着她颈间那一片的红痕,“你又不是那吸人精气的妖精,岂能什么都由着主君,不劝着,拦着,定要使主君精尽人亡才肯罢休么?”
接着又压着声,避着人,“小妹,你如今怎会如此贪恋男欢女爱?”
第126章 送你个好去处
阿磐脸色煞得一白,下意识地就去拢紧袍领。
云姜还道,“谁家好好的姑娘会被弄出一脖子红印来?姐姐要告诉你,女儿家若不自爱,便只能被人当成个妓子。”
“你从前是进过西北角的,那些营妓怎么被人待,你不是没见过,其中的厉害还不分明吗?”
阿磐眼皮一跳,西北角就是魏营之中安置营妓的地方。
她素来是个束身自好的人,从也不曾贪求男欢女爱。
可在姐姐眼里,她竟是......竟是妓子一样的人吗?
讶然抬头去瞧云姜,见云姜眼里斥着几分羞恼和鄙夷,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他们都叫你‘磐美人’,美人就是姬妾,再怎么样都比不得夫人,你该知道吧?”
是啊,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正因了知道,所以才对谢玄的“娶她”耿耿于怀。
说着话,赵媪端着饭菜回来了。
见云姜正在帐中,笑了一声,托盘往案上重重一放,“哟,云姑娘夜里烧得都不能动了,这就好了呀?”
云姜笑着起身,“赵嬷嬷也该改口了。”
赵媪莫名其妙的,“改什么口?”
云姜挑眉,端庄笑道,“叫夫人啊。”
赵媪呵呵一笑,打嘴仗向来难不倒她。
你瞧,她说,“不急,成了亲的才能叫‘夫人’。老妇我不是东壁的人,云姑娘也还不是呢,等哪日王父果真迎娶,老妇再叫你一声‘夫人’,也不晚。”
可云姜慢条斯理的,“但我想听,怕今日不叫,以后就听不见了。”
这说得意味不明,也不知怎的,竟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帐内忽地就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听见有马蹄声疾疾奔来。
来人仓促下马,就在帐外大声问道,“新上任的司马将军可是赵媪家的?快去看看!不好了!司马将军被人围住了,只怕要出大事!”
阿磐心中一凛,司马将军不会是旁人了。
是司马敦!
赵媪一直心心念念要回大梁,心心念念要为他娶妻的司马敦。
赵媪的天都要塌了啊,此时身子一歪,踉跄着险些栽倒,惊呼一声,“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