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姜掩唇笑了起来,言语之间半真半假地辨不分明,“嬷嬷快去,去晚了,也许就见不着啦。”
赵媪闻言脸色煞白,这便趔趄着往外奔去,“儿啊!儿啊!儿啊!”
阿磐抓住云姜,“姐姐,赵嬷嬷一家是好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云姜惑然不解,“好小妹,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做什么?”
阿磐咄咄逼问,“为何有人围杀司马敦?”
云姜哑然,“好妹妹,你在说什么呀?军中打打闹闹的,不是寻常吗?”
说着温柔拨开她,“你瞧,你这一双手都废了,能为谁做得了主?更不要提怎么伺候主君了。”
是,她这一双手至今也没有好。
岂止是手,就连这一身的肌骨都要被毒给浸透了。
云姜收了笑,兀然肃色说话,“因此,我呀,今日来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不管阿磐想不想听,但知道只要自己说,阿磐就一定会听,因而径自说了下去,“我打算,把你送去田庄。”
阿磐闻言心口一窒,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大人可知道?”
云姜温柔说话,“这样的事,怎会让大人知道。”
是,擅作主张的事,怎会让谢玄知道啊。
阿磐捏紧了袍子,“姐姐要我去哪里的田庄?”
云姜缓缓叹气,“总之是越远越好。小妹,你也不要怪姐姐,你在这里,我又怎么嫁给夫君呢?”
阿磐怔然失语,便听着云姜不疾不徐地说话,轻描淡写的好似闲话家常。
“好在你从小都在山间田地里长大,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我都交代过了,千千万万要好好待你。你只去住着,不必干什么农活。”
“小妹,这一晚上姐姐想得明明白白的,你总是不能留的。你就当帮姐姐一回,以后......以后姐姐好好代你侍奉夫君便是。”
也许吧。
云姜比她稳重,思虑也周全,她若真心倾慕谢玄,必也会好好侍奉。
她自己呢,她自己也不是不能走。
终究人就要死了,走了也好,也省了死得难看。
只是人仍旧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因而喃喃问道,“大人若要用药,该怎么办呢?”
云姜掩唇笑道,“不是还有我吗?再说,夫君就要好了。”
“先前只是夫君用惯了你,你总在这里,我和夫君想做些闺房乐事,都不方便呢。你若走了,总会好起来的。”
是了,他有了更好的,更清白的,实在不必她多操心了。
阿磐黯然垂眸,没想到前夜侍奉完,竟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难怪,难怪告退时曾不可抑制地生出了那催人心肝的疼啊。
云姜还在说话,“把夫君交给姐姐便是,我命人给你收拾了包袱,也备好了马车,选日不如撞日,小妹,你这就走吧。”
阿磐恍然抬眸,见云姜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可也不知道哪里竟就不一样了。
竟......竟然这就要走了吗?
人腾腾兀兀的,轻易就被拉起了身,“快走吧,再耽搁一会儿,大人就该回来了。”
阿磐往后拽着不肯,“姐姐!我等大人回来!我要拜别大人!”
云姜便不高兴了,“若不走,便是为难姐姐!小妹,你别怪姐姐心狠,你自己想想,夫君若是回来见了你,可还会让你走?”
是了,谢玄若回来见了她,是会留她,还是会许她走呢?
阿磐如今竟也不确定了。
这样想着,那极力往后拽着的身子便松软了下来,怔怔地点了头,“好......”
第127章 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云姜掩口失笑,“这才像话嘛,你说你挣什么,做姐姐的岂会害你。”
阿磐没有回话,似赵媪说的,人心还隔着肚皮呢,害不害的,谁又知道。
心绪满满的,由着云姜拉她往帐外走去。
出了帐门,外头竟没什么人,这一向军容整齐的大营显得十分空荡,大抵都奔赴前线去了。
也不知怎么,好似人去楼空,竟叫人平白生出了一种大厦将倾,败军之相。
唯有一辆小轺停在帐前,马夫面生,从前没有见过。
哦,帐外还立着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一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好似纸白,幽幽立在一旁,活活似个鬼魅。
便是在这五月底的晌午了,也没能把那张脸晒出一点儿的红色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把话听去了多少,然云姜竟毫不意外,似是早就知道此人已来。
阿磐脚步一顿,只觉得那脸有几分熟悉,必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眼皮一跳,认出了那是曹姬。
她记得春深围杀那一日曹姬被赶出大殿,随后就在殿宇拐角被男人拖走了。
营中女子的宿命都是定好的,似这般被人连拉带拽强行拖走的,若有幸能做个将军士卒的侍妾自然好,若不能,大抵就只有沦为营妓这一条道了。
可你瞧曹姬,实在不像做了侍妾的模样。
难道因了要侍奉云姜,这才又回来了?
云姜竟敢由着曹姬在外头,还与她说那些不该由旁人听起的话吗?
不过才来一日,还未能立足,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见她愕然,云姜便笑,“打眼猛地一瞧,这身形竟颇似小妹。小妹,你说,是与不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平白使阿磐想起了陶姬来。
陶姬曾因疯癫胡乱说话,被人绞断了舌头,后来为设局钓鱼,又被寻回,代替阿磐挂上了城门。
无他,正是因了与阿磐身形相似的缘故。
是,魏国四美初时便是因了关伯昭给出了一幅画像。若仔细追究起来,也不止魏国四美,初时甚至有十六人呢。
画像先是给了大良造,大良造又把这差事交给了中庶长,中庶长的人与赵媪便是按照那画像于各郡县四下寻人的。
因而这一拨舞姬在身形上有几分相似,并不算奇怪。
云姜还在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也受了伤,不过不打紧。”
还不打紧呢,看着都没点儿活气儿了,甚至隐隐有了一种将死之人的灰败。
说着话,手轻轻搭在了曹姬肩头,曹姬“嘶”的一声,看起来吃了痛。
阿磐问,“曹姬怎么在这里?”
云姜笑吟吟的,“自然有用。”
“什么用?”
“有大用呢。”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她最不愿把云姜往“细作”二字上想。可云姜和曹姬在一起,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曹姬那惨白的嘴角一扯,“还缺样最重要的东西呢。”
云姜颇以为意,赞同地点头,“是呀,没有这样东西,到底算不得真。”
这便顺着阿磐的脖颈,摸出来红丝线,又顺着那红丝线,拉出来她的玉扳指。
阿磐的心悬着,蓦地抓紧了扳指,“姐姐!干什么!”
云姜微微蹙眉,笑着讽她,“你瞧,你瞧,又做些无用的挣扎。”
还说,“这扳指啊,还是留下好。”
阿磐不肯,绝不肯,“姐姐,这是大人给我的。”
临了了,总想再留一点儿他的贴身之物。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哪怕什么都忘了,也得记住这扳指的主人,得记住这数月的过往。
云姜也不恼,似小时候一样与她讲道理,“我知道是夫君给的,可你既去田庄,留着还有什么用?你想啊,要是丢了,碎了,被人抢了,那可真要伤了夫君的心了。”
还要冲她伸出手来,摊开掌心,“给姐姐,姐姐替你保管。”
阿磐摇头不肯,“我听姐姐的去田庄,姐姐若还念着一点儿从前的情分,就.......就不要抢走我的扳指!”
她不给,云姜便催,“给我呀。”
就似幼时一样,幼时云姜也是一样地朝她伸手。
那时候原本什么也都是云姜家里的,因而她要阿磐便给,给也没什么觉得难过的。
她记得谢玄说扳指能救她的命,她想,到底谁能救得下她呢,放眼望去,营中还余下几个人呢?
云姜清泠泠地笑,“小妹,别想找救兵了。这里,你还能看见的人,都已经不是夫君的人了。”
阿磐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衣袍。
一个与她一样乡野长大的人,一个不过才来魏营两日的人,立即就能拖住谢玄,支开医官,拿下曹姬,困住赵媪和司马敦,光天化日就敢明目张胆将她送走的人,到底背后是谁,才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呢?阿磐提着一颗心,“姐姐是什么人?”
云姜收回手去,那窈窕的身子端然立稳了,嘴角的笑敛去几分,忽而正色起来,“小妹,你难道要戴着这枚扳指去见主人吗!”
阿磐如被人打了一棍,这青天白云,烈日昭昭,竟使她头皮一麻,兀然打了一个寒颤,喃喃问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