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碎药丸,吞了下去。
似有草乌,姜黄,独活,也许还夹杂着许多旁的药草。吃了下去,果然很快就昏睡了,也果真觉不出疼来了。
却一次次地陷进了噩梦之中,循环往复,怎么都逃不出来。
梦见被拖在马后。
梦见被吊在城门。
梦见焚身于火海。
梦见那阎王执起短刃,一刀刀地划开她的手腕,从皮肉到肌骨,把她划得骨肉分离。
问她,“怎敢把箭镞对准寡人?”
阿磐在梦里极力挣扎。
她想,不能啊,不能,断了手还怎么去见她的大人啊。
人被钳着不能动,唯有哭着哀求,“主人......主人......阿磐再不敢了......”
梦见跪在那阎王面前,被他一下下地扇耳光,扇出了满嘴的血,也扇碎了一嘴的牙。
可那巴掌还是一下下地扇来,片刻也不停歇。
问她,“为何不来领罪?”
醒着的时候再怎么坚强,再怎么隐忍,然而在梦里头,她还是那个会因了害怕而痛哭的小姑娘。
她想,梦里的才是真实的阿磐啊。
胆小的,柔弱的,想要求个安稳,想要有个依靠的。
到最后疼得受不住,半张脸全都肿得说不出话了,便只有一连串的哀求,“主人......主人......”
梦见那阎王的马鞭一鞭鞭地抽过来,抽烂了她的衣袍,抽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问她,“可还敢背弃寡人?”
她跪伏在地,痛哭着伏地求他,“主人......主人不要再打了......好疼......阿磐再也不敢了......”
被这噩梦一次次惊醒,惊出一身冷汗,又一次次昏睡,在睡梦中眼泪涟涟。
恍恍惚惚中好似被人喂了什么药,也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养好身子,留着有用。”
又听有人问,“谁要用?”
原先说话的人便道,“自然是主人要用。”
后来好似再没怎么疼过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一处柴院。
有人开了锁链,推开车门,将她拦腰抱下了小轺。
阿磐在半昏半醒地睁眸去瞧,想瞧清楚来人的模样。
来人戴着斗笠,眉眼看不清楚。
只是那下颌一眼就被她认了出来。
她有一回于雪地里赤脚上了马车,曾仰头望见一样的下颌。
是中山的君王,千机的主人,下棋者,萧延年。
她以为一回千机门,便是无尽头的责罚,要成日提心吊胆,鲜血淋淋。
然而就在这柴院里,她竟有过小半月的安稳。
初时只是没日夜的昏睡。
偶尔醒来,会见有人喂她喝药,为她擦洗,顺道也调理针灸着那一双手。
没日没夜地睡,没有外人来,竟慢慢地把身子养好了。
下一回醒来,萧延年正卧在一旁。
哦,确切点儿说,是卧在她身边,单手支头,正垂眸望她。
靠得极近。
阿磐能听见他的喘息,还有那搏动的心跳。
就连他的睫毛是长是短,是稀是疏,都能一眼瞧个清楚。
木窗开着,不知是什么地方,外头绿森森的一片,好似果真是个田庄。
六月的日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显得他十分儒雅温和,只是那一张脸,即便在这样暖和的日光里,也仍旧看出了苍白。
到底是没有躲过萧延年。
阿磐蓦地起身,一起身却撞到那人胸口,那人“嘶”得一声,轻轻斥道,“莽撞。”
“主人?”
那人应了一声,“还认得我。”
阿磐一骇,心头砰砰跳着,轻声问道,“主人怎会......怎会在......”
他怎能在她榻上。
那人轻笑,“这方圆百里都是我的,你不也是?”
阿磐一时无话,即便她已不算中山人,然她的身契也还在萧延年手里呢。
只想起身赶紧下榻,却被萧延年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去,阿磐便用力去推,一推又碰到那人胸口。
那人吃痛,似是受了伤,到底被她挣脱了出去。
她以为萧延年会狠狠罚她,哪知并没有。那人不轻不重地说话,“身子好了,有力气了。”
阿磐低眉顺眼的,“主人要怎么罚?”
罚便罚,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何况在梦里她已经受了许多罚了。
那人并不回她到底罚什么,自顾自说自己的,“不愿躺,便跪下。”
那还是跪吧。
还是跪下来比较好。
阿磐膝头一弯,跪在了那人跟前。
那人仍侧卧榻上,就那么垂眸窥她,仔细窥了许久,竟伸手去拂她的长发。
她的簪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因而一头的青丝全都散着。
那人拾起一撮,就在指尖轻绕,好一会儿才道,“在取悦男人这件事上,你不如你姐姐。”
阿磐心头一跳,“姐姐?”
那人看起来兴致不错,竟愿意与她闲话家常,“她是很出色的细作,媚术用得极好。”
说着,抬起她的下巴,笑着问她,“你猜,我用过的人,谢玄可喜欢?”
第131章 “我把她当成你”
阿磐原先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千机门出来,就定然要过了媚术这场考验。
萧延年是君王,似考验这种事,轻易是不会亲自上场的。
她那一回是个例外,同门大多都是旁人出马。
豪门贵客少,大多是贩夫走卒,士子匹夫,乡野农人,甚至许多就只是前来女闾的嫖客罢了。
那人慢腾腾的,不焦也不躁,又问,“你猜,我为何用她?”
阿磐这才注意到萧延年此时穿的不过是一件十分简朴的白色布衣,与寻常百姓的布衣相比,不过是更为棉软一些罢了。
连金冠也不簪戴了,一根只飘了一点儿碧色的浅玉就把他的发髻束起来了。
不不不,上面的松松垮垮地束了起来,下面的全都随意地散落着。
像他这样矜贵惯了的,便是中山亡了国,亦有千机门的人鞍前马后,执鞭坠镫,一个个为他前仆后起,出死断亡,哪有人就短了他的吃穿用度。
竟也肯屈尊降贵,做出这副打扮来。
哦,对啦,第一回上他的马车,他穿的便也是这样的粗布袍子,一身简朴的布衣也掩不住周身的贵气。
记得那时候他面色亦是一样十分苍白,动不动就咳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似乎才被谢玄划了一大剑,剑锋从他右肩开始划至腰腹,斜斜的一大道,十分骇人,如今倒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磐道,“主人的心思,我怎会知道。”
他是故意恶心谢玄,只要知道送去谢玄榻上侍奉的人,是经了他考验,被他仔细把玩过的,那他便是高兴的。
便是此刻与她说起这番话来,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可那人却偏偏说,“既是姊妹,总有几分相似。”
“身段儿,模样儿,看起来都好,也听话。”
“像条蛇,腰身怎么都扭不断似的。”
“会吃,耐用,不必吩咐,为取悦我,她自己就会想尽办法。”
阿磐心神一晃,云姜是侍奉过萧延年的。
她侍奉萧延年时,竟是......竟是这般模样吗?
那还说什么“小妹,你如今怎会如此贪恋男欢女爱”。
还说什么“女儿家若不自爱,便只能被人当成个妓子”。
她自己不贪恋男欢女爱,会使出浑身工夫,像一条怎么都扭不断的蛇吗?
但若她能回去,必要好好地问一问她的好姐姐。
可似这般精通媚术的云姜,又有玉璧加持,大抵要得谢玄的喜欢和垂怜的。
那一缕青丝在那人手中绕着,绕着,绕着绕着就绕到了她的发根和后颈。
继而手上一作劲,便顺着青丝将她的脑袋拉至他胸膛前,这就按在了那人胸口。
他身上惯有的兰草气沾染着几分新添的药草,因而便与这药草气一齐盈进了阿磐鼻间。
阿磐此时还跪在冷硬的木地板上,被他一拉往前倾去,一双手不得不撑住榻沿,被迫靠在他的胸口。
她记得初见萧延年时,他是个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看起来是个世家公子,贤良方正,志节清白,说起话来亦是平和温软,谦和有度。
若不是后来认定她是叛贼之女,待她原也是不错的。
然此时阿磐实在看不懂萧延年要干什么,又憎恨她,又嫌恶她,还非要上她的榻,还要将她拢在胸口。
因了不懂,所以愈发绷紧了心神。
那人兀自说着话,声音也不高,低低的,但就在她的耳边,因而听得十分清楚。
他说,“我把她当成你。”
阿磐心头一跳,脑中却昏昏默默的。
字里行间都认得,话也都是寻常的话,可把这几个字组在一起,被萧延年说了出来,她就有些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