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人胸口睁着眼,瞧着那人白衣之下的胸口一起一伏,她便似个木偶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了。
听那人继续说,“你在谢玄身下,是不是也像你姐姐一样?”
阿磐还兀自愣怔着,那人又命,“说话。”
阿磐一回神,问,“主人要阿磐说什么?”
那人愈发把她的脑袋往他身子里揉,几乎要堵住了她的鼻尖,“我与你说话,你还敢走神。”
阿磐忙道,“主人!”
原本想说,“阿磐不像姐姐那样,做不来一条蛇。”
但开口时却想,何必呢,这乱世的女子都是苦命人罢了,何必彼此践踏,把尊严和体面一个个都践踏在泥土里呢。
因而她只轻声道了一句,“阿磐不会。”
那人闻言便笑,摁住她的力道减了许多,这才使她喘上了气来,片刻又继续说道,“因而她总是不如你。”
阿磐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那人垂眸睨来时,一双眼睛里就似烧起了火,此刻薄唇微启,抬起她的下巴就要吻下来,“我想试试你。”
阿磐浑身一凛,也不知怎么敢的,脑子一热,竟别开脸来,一把推开了他,“主人!”
推得那人轻“嘶”一声,捂住了心口。
窗外有人冷声喝了一句,“主人有伤!”
是陆商。
这便推门冲了进来,把她挤到一旁,小心搀扶着萧延年,心疼得几乎红了眼眶,“主人要当心啊!”
他果然是又受伤了。
你瞧垂下手时,心口的白袍子已经染透了血。
阿磐跪坐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主......主人,阿磐不是故意的。”
一旁案上便有药箱,陆商取来便要为榻上的人宽衣上药,低低咒骂着,“该死的谢玄!我早晚要亲手射杀他!”
哦,难道这一回,萧延年又是被谢玄所伤吗?
阿磐只知道那一夜魏武卒被伏兵围困,连谢玄自己也中了埋伏,生死安好一概不知。
如此推断,那夜埋伏,连萧延年也在当场。
因而魏营里的大火,反倒是无人顾及了。
那人抬手一拦,冲着阿磐道,“你来。”
陆商有些急,“主人!她是废物,她会什么?她是伺候过谢玄的人,主人就不嫌......”
话未说完,戛然止住了口,人在一旁顿了一顿,一双眼睛似利刃一样朝阿磐射来,命道,“主人要你上药,你还发什么怔?”
言罢再不敢说什么,到底悻悻地出去了。
阿磐连忙起身上前,一双手碰到那人沾血的衣袍时却蓦地一顿,人定定地再不动了。
那人微微蹙眉,“不会宽衣?”
罢了。
罢了。
看在他伤口出血的份上,阿磐心一横,解开了他的衣袍。
去岁冬那道贯穿胸膛的疤已经浅了许多,然而心口之下裹着的帛带却已经出了不少血。
越是解开帛带,越是头皮发麻。
是箭伤。
因了那伤处就在心口之下两寸见方,为取出箭镞,不得不在伤处切出个“十”字来,十分骇人,亦是十分可怖。
这样的伤是足以当场就要人性命的。
阿磐骇得打了一个冷战,蓦地闭上了眸子。
却听那人问,“不睁眼就能上药?”
阿磐轻声道,“阿磐不敢看。”
那人嗤了一声,“他射的,你推的,你不敢看?”
果然是谢玄所伤。
萧延年与谢玄之间的恩怨,不管是国仇还是私怨,早已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了。
不说中山的宗社,单是这两道伤也令萧延年必狠毒了谢玄。因此,还不知要怎样布局谋划,再与谢玄斗个你死我活呢。
罢了。
罢了。
既是谢玄所伤,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昂藏八尺高据马上的魏王父,是如何意气高昂地张弓拉箭,朝着萧延年射出了那一箭的。
这样想着,便轻手轻脚地蘸去血渍,擦拭个干净,又轻手轻脚地洒上药粉,把药粉撒个均匀,再取了干净的帛带为他重新包扎。
听见那人兀然叹了一声,“若不是有软甲护身,这一回寡人也就西去了。”
第132章 你冠中山萧氏,夫姓
是,阿磐看也是如此。
想必当时还有陆商与范存孝拼死相护,不然以谢玄的箭术,不会差出来那两寸见方。
阿磐没有回话,那人又问,“你素日,也是这样侍奉谢玄的吧?”
阿磐愈发地低下声去,“是。”
那人颇有几分醋味,“我调教好的人,倒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阿磐仍旧没有回话。
从最开始登上他的马车,她就已经注定要成为萧延年的一把刀了。
既是一把刀,还谈什么便不便宜的事呢。
刀尖要刺的人是谢玄,那人啊,能在这无孔不入的细作网里活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了。
恍惚间听那人又道,“听说,他给你赐姓,叫什么‘谢磐’。”
你瞧,这他都知道。
他到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王父身边仍有千机门的细作,仍有,除也除不干净。
那人嗤笑一声,对此点评了一句,“难听。”
阿磐只垂着头不说话,萧延年觉得难听,她却十分喜欢。
但她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才不会傻到去与萧延年论什么长短。
只在心里反驳,大声地反驳,“好听着呢!”
那人又道,“你不如就叫‘萧磐’,随寡人姓。”
这话大约早就在他心里琢磨了许多回了,因而说起来的时候稀松平常,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阿磐脑子空空的。
那人的手也就在她下颌随意摩挲,摩挲来摩挲去,阿磐直勾勾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搞什么鬼把戏。
一次次地下死期,一次次地发通牒,一次次地命人带话,一次次地召她领罪,到头来竟连一句苛责也没有。
倒叫她没有机会与他好好地论一论“罪臣之女”这一桩了。
这哪儿是萧延年的作派。
便是上一回大帐刺杀,她挡了孟亚夫的刀,被黑衣侍者带回千机门后,不也被狠狠地教训,还要进棺思过吗?
这一回不但没有苛责,没有训斥,竟还要赐她中山王室的姓氏。
若不是存心奚弄她,便是被谢玄的一箭气昏了头。
她不说话,没有回应,那人便要追问,便要于指间作力,迫她好好地注视他的眼睛,也迫她好好地回他的话。
说是“迫”,却也没有下什么重手。
“如何?”
阿磐喃喃道,“主人是中山怀王,姓氏尊贵,阿磐是奴,不敢污了主人。”
萧延年忽然就笑,笑得简直不能自抑,直到笑得扯疼了伤口,“我偏给你。”
外头的陆商急着提醒,“主人当心身子!”
那人好一会儿才止住笑,“赐姓有什么好?你冠中山萧氏,夫姓。”
阿磐怔然抬眸,见萧延年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豁然意识到萧延年再不会放她走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要将她留下了。
人还恍恍惚惚的出着神,又听萧延年问,“你说,谢玄若养了我的孩子,会怎样?”
阿磐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凛然打了个寒战,“姐姐有了主人的孩子?”
那人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声,“也许吧。”
呜呼。
云姜若已怀了萧氏子,若再与谢玄行了房,生下谢玄的“嫡子”,那这个孩子必定要继承谢玄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也定要乱了他晋国王室的血脉。
中山因此复国,而世间再无谢氏。
这又是一盘谋了许久的大棋啊。
萧延年这才是占尽了天大的便宜啊。
唉哉。
痛哉。
悲哉。
那人再不说什么话,上完药便也就走了。
这一日总算结束,阿磐却好似一晃就过了好几年。
推门而出,外头青天白日,一片田庄茫茫不见尽头。
田庄之外又是山连着山,无尽头的山。
水连着水,无尽头的水。
绿油油黑森森的一大片,怎么都看不见边。
只有为数不多的木屋矗着,还有远处零零星星弯腰劳作的布衣,昭示着此地还算是个有人烟的地方。
她就似被困在井底的蛙,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出去之后又该往哪儿走呢?
不知道哪儿才是大梁,不知道那人如今怎样了。
他还好好的吗?是班师回朝了,还是仍旧在打啊?
不远处黑压压地过来一大片乌云,沿着那山的尽头前来。遮住了日光,掩住了山头,很快就往柴院飘来。
忽而一声惊雷,这田庄下起了豆大的雨来。
阿磐从无一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谢玄身边去,去揭开萧延年的阴谋,去撕下云姜的假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