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冯十一还没上马,便先听到解释。
褚清:“昨夜我吩咐下头一些事,下头人会错了意,将你挡在门外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冯十一:“我为何要放在心上。我都不是青衣阁的人了,你议事,把我挡在门外不很正常吗?”
冯十一很平静,答完便翻身上了马。全然没注意到,听到她回答的男人瞬间沉了脸。
又继续赶了两日路,冯十一发觉到了异常。这两日不管用饭还是住宿,褚十三的人都会提前去清场。冯十一问他,他只答一字:“脏。”
得,这是臭毛病又犯了。
可都走了几日了,一路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犯起这洁症了呢。
冯十一虽觉郁闷,但也不欲管他。
他反正家底厚,是清场还是包场都随他。只要这洁症别犯到她身上就行。
不过托他犯洁症的福,在这寒冬天,她倒是每日都能泡上一个热水澡。
而这一日,冯十一运道不好,泡着泡着边发觉浴桶是漏的。她拢拢发,披上衣裳下楼。本想和这客栈掌柜说一声。可到一楼时,她便看到两个伙计凑在墙根后躲懒闲聊。
她本打算无视走过,但她听到的话让她的身型不由一顿。
“靖北军少将军?就是十多年前萧关大败时的那位?”
“可不是嘛。当年靖北军吃了大败仗,最后是
这位少将军带着一股残兵死守萧关,才没让敌军趁势破开。虽说萧关是守住了,但大败的事实也抹不去,功过相抵下来,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靖北军却彻底没了。后来靖北军改制,这位少将军就凭空消失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想到啊,居然会在京城里。”
“啧啧,都多少年了,突厥人竟还没放过他。人在京城了,他们也敢追来行刺。听说这位少将军本就身子弱,经这么一刺,重伤垂危,恐怕……时日无多了。”
两个伙计背着人闲聊,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这话听在无意间撞见的人耳中,却字字如重利箭,直扎人心间。
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冯十一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压住跳动如鼓的心,她迈步而出,眼眸阴沉。
“你们说什么?谁重伤?谁时日无多。”
风雪漫天的夜色下,一向爱洁成癖的人,此刻却不顾冷也不顾脏,赤脚站在满是污泥的雪地里,挡在马前,头发披散着,衣衫凌乱不堪,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
“你要去哪?”
冯十一牵着马沉着脸:“回京城。”
冰雪刺骨,直钻赤裸的脚心,而男人似全无察觉,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冯十一,路程近半,你要回京?你是在戏耍我吗?”
冯十一甩开他死死锢着自己手腕的手,冷冷回视:“戏耍,到底谁耍谁。洁症?我还真是蠢,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是打算一路瞒我到西北,再把我诓进青衣阁,继续瞒着是吗?你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褚十三!”
心头的谋算被赤裸裸点破,男人脸上没有半分愧疚,眼底反而漫上更深的阴郁,死死锁着她。
“冯十一,你今日想走,可以。曾娘,我不会交给你。你我之间多年情谊,从今日起,也算彻底了断了,如此这般,你还要走吗?”
对着那双幽深眼眸,冯十一沉吟片刻点了头。
“是。”
一个是字,如淬了冰的利刃,直扎人心。
寒风呼啸,寒意岑岑。男人脸上阴沉的面色终于裂开一丝缝,眸底翻涌的情绪也仿佛被这字冻住。这漫天风雪,还不及她那一个字带来的寒意刺骨。看着她,攥紧手,男人喉间发紧。看着看着,男人突然笑了,笑声很轻,断断续续从他喉间溢出,带着股说不出的涩味。
听着他的笑声,冯十一握着缰绳的手也猛然收紧。他的笑声像细小的冰针,扎得她心底发寒,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狼狈。
见他这样,冯十一心头闷闷的,她无意将事情弄成如今这局面,但是她没有选择。褚十三再如何,最起码全须全尾正站在她面前。而他……在京城中,生死不知。
冯十一咬咬牙,没有再犹豫。她翻身上马,脊背挺得笔直。
“褚十三,这回就当我欠你。实在,对不住。”
说完,她猛地调转马头。
“驾!”
一声低喝,马蹄扬起雪尘。骑在马上的人没有再回头,只是控着马,一步步将褚十三连同漫天风雪都甩在了身后。
被抛下的人,看着她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而他脸上的所有神情也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站在原地,赤脚陷在冰冷的雪地里,男人感受到双脚被冻得发麻的痛感,可那痛,却抵不过他此时心口的空落。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松开的掌心渗着细密的血珠,血珠滴落,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洇开点点血红。
一直默默旁观这一切的黑衣人,拿着大氅悄然上前。
“主子,天寒,先进屋吧。”
转眸,男人的视线凝聚,化作锋利的冷刀。
“谁?谁告诉她的?”
黑衣人直直跪下:“是属下无能,让人混进了客栈,敲晕了客栈伙计。”
“一路太平,原来是在此处等着我。好,好,好……好极了。”
……
来时的松散惬意早已荡然无存,归途只剩冯十一孤身一人,在风雪里策马疾行。
马腹的起伏越来越急,她的呼吸也跟着乱了节奏。
重伤垂危——
这四个字混着他的那张满是柔情的脸在冯十一脑中反复冲撞。
紧紧攥着缰绳,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寒冬腊月,她的手心里全是汗。风卷着雪打在脸上,生疼,可她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地扬鞭。马蹄翻飞溅起的雪泥溅了满身,可她却仍旧觉得这速度还是太慢,慢得让她心头发躁。
“驾!”
又一声低喝,这一低喝声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她的眼眶也微微发热。
离京时的干脆,此刻在她挥动的马鞭下成了笑话。她怎么就真的走了?走得那样利落,那样不管不顾。如果他死了……
“不会的……”冯十一低喃出声。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声音消散了,可那念头却生了根,如蔓藤一般疯狂滋长,缠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勒得她都喘不过气。
冯十一逼着自己抛开那些可怕的猜想和翻涌的悔意。迫着自己只看着眼前被风雪覆盖的漫漫长路。
马会疲会累,冯十一却像是不知疲惫一般,换了一匹又一匹的快马。片刻不停歇一路向京城赶。
在快到京城,她又一次换马时,马夫看着她通红的眼和冻得发紫的唇,都忍不住劝了句“姑娘歇歇吧,这风雪天赶路太险”,可她只摇摇头,哑着嗓子说了句“给我马”。随后缰绳一扬,她再一次消失在风雪深处。
一日后,京城内……
暮色沉沉,宅院深处,小佛堂内,烛火摇曳。忠福端来一盆炭火,摆着供桌前。放好炭火后,忠福又拿起放在一侧的黄纸一张张捻松后再一张张丢进炭盆里。黄纸遇火蜷成卷,腾起的青烟很快便弥漫开来。淡淡青烟中,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面朝供桌上的牌位齐齐跪下,又深深叩首。
“元帅,少帅……十一年了,今日是您和少帅的祭日,少将军不能亲来祭奠您们,您们别怪他。少将军这些年不易,如今更是为了给您们复仇以身入局,负了重伤。少将军卧榻,您二位在天有灵,也保佑他早日康复。还有少夫人……让她早点回来,哪怕骂少将军几句,只要人回来就好……”
青烟袅袅,跪在最前头的男人磕着头低声碎念个不停。
高高低低碎念中,香烛烛火跳动,佛香袅袅,晕出的轻烟缠绕着牌位盘旋向上升腾。
香烛燃半,佛香灰烬掉落,备好的黄纸被火苗尽数吞灭时,佛堂门被轻轻叩响。跪在地上的一众男人未动,忠福顶着被火烘得滚烫的脸起身,眉头紧皱着打开了佛堂门。
看着门外的人,忠福神色不耐:“不是说了,不得来扰吗?”
被忠福训斥的黑衣护卫,站在门外,神色复杂。
“是夫人……夫人回来了!”
“什么?”
忠福还没反应过来,佛堂内本虔诚叩首的一众男人顿时跳了起来,齐齐挤向门边。
“你说什么?谁……谁回来了。”
“夫人,夫人回来了。”
此时正院内,端着托盘的忠平看着顶着风雪疾步而来的身影也颇为激动。
“夫人!您可回来了!”他刚要迎上去,却见几步之外的人猛地顿住脚。
立在院中,冯十一的身上落满雪。她脸颊通红发紫,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主院房门,指尖在微微发颤。
赶了一路,终于到了。可她的脚却钉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