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出去打。”
朝绯玉面无表情,“只不过一旦闹到我面前,后果自行承担。”
此地是悬星峰的一处客居院落,名为白榆院,朝问羽从孟州只身来到月微宫,暂居于此,这一处离朝绯玉所在的玉衡院也最为相近。
槐安真人对此也发了话,这两天会找朝绯玉和朝问羽谈一谈,自然绕不开朝家。
对此,朝绯玉早有预料,却仍心中难安,原因无他,她父亲现在对仙门的态度若即若离,她不确定他会有什么举动。更何况她对琊州朝氏了解不多,与朝问羽的牵绊也无非那微不足道的口头约定而已。
朝家虽然不是仙门,但比起众多仙门,在人间的威望更盛。换言之,仙门有神仙受香火供奉,也不过凤毛麟角;而凡人一旦成了修士,就相当于离了人间,而人间对其也所知不多。
可朝家不同。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各个仙门在人间历练的愈发少了,朝家却一直身在其中,于是哪儿有妖界相关的风吹草动,即便是小打小闹,也都是朝家派人处理的,这些被百姓看在眼里。
由此许多人难免形成惯有思维,加上朝家也有意如此运作,逐渐形成了“天下不平事,剑锋出郢州”这一说。
敬人,较之敬神,于人间而言,更有分量。
是以就算任意一个仙门实力也远超朝家,可郢州朝氏作为人间百门之首,自有其优势所在。若仙妖两界起了冲突,人间如何是绕不开朝家的。
朝连陌所说的谈判之机,也就在此处。
朝绯玉夹在中间,思考的难免会更多。出于情感考量,她并不希望朝家和月微宫会站在对立面,但其中的因素错综复杂,也不是她一时能理清楚的。
她有心事,当然没心情再理会这些,方才输了光灵石的不悦也顾不得了。季姰跟着她出了白榆院,见她愁绪萦绕,便顺势问了问情况。
朝绯玉简单说了说自己的顾虑,季姰听了却另有看法,而今的妖界可不是原来的妖界,朝家与现在的妖界有共同利益的可能性很小,加上朝连陌既然请来了说是能驱鬼的琊州朝氏,其中偏向不言自明。
三两句就使得朝绯玉心中好受了许多,她叹了口气,朝季姰无奈一笑:
“难怪大师兄这么喜欢你。”
季姰一怔,心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朝绯玉却没再说什么,将她送到瑶光院外,嘱咐了两句,便朝着泰宁殿那边去了。季姰脚步轻快地往回走,甫一迈进院子,就见海棠树下站着一个清绝身影,听得她的动静,蓦然转过身来。
沈祛机将手中玉简随手放在石桌上,见她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双臂一张,将她接了个满怀。
“玩得高兴吗?”沈祛机问,眸色淡淡。
本来已经忘了这件事,被他这么一问,季姰骤然想起,气不打一处来。
“不高兴。”
“嗯?”
沈祛机垂眸,瞥见她气鼓鼓的脸。
季姰便义正言辞地控诉了一番玩叶子牌输了一下午的倒霉运气,以及朝问羽把她的灵石都赢走的无耻行径。
竹筒倒豆子般地将事情一说,她的不服气也就抛之脑后了。沈祛机闻言没说话,指尖银光一闪,一个大过他手掌一圈的布袋赫然在手,吸引了季姰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拎,被沈祛机制止了。
“拿着累手,一会儿放在你屋里。”
沈祛机这么一说,她就更好奇了,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布袋瞧,他干脆拉开了上面的封口。
季姰猝不及防,差点被那层层堆叠的光亮闪瞎了眼。
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一大袋灵石。
季姰:“……”
知道沈祛机什么都有,原来还真的富有到一定程度。
谁家的灵石论斤装着?
“都是给我的?”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嗯。”沈祛机不觉其他,神色平淡,“拿去玩吧,没了还有。”
季姰心道我也不至于运气坏到能把那么大一袋都输光。
见她没反驳,沈祛机念了句诀,那一袋灵石就自己飞到了屋里,而后他拿出一旁的食盒,摆出季姰今天的晚饭:梅花汤饼、枇杷蜜露、梅子姜。
季姰早就饿了,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饭,沈祛机收了食盒,被她拉着玩双陆棋,由着她连着赢了好几把。
“大师兄,你故意放水。”
季姰眉眼间不见气愤,知他有意消解她今日不愉,遂道:
“我没那么小气,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你无需如此。”
沈祛机这才抬眼,语气平静。
“我知,但我想。”
季姰这下再说不出什么话来,玩累了就往他怀中一靠,百无聊赖地捻着他一缕头发把玩,又道:
“大师兄,你说我们这是不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沈祛机闻言敛目,淡声道:
“为何?”
季姰若有所思地捻着他的头发,认真道:
“我总有一种,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却在灶台边烤火的感觉。”
沈祛机莞尔。
看着她吃了晚饭,沈祛机便去了泰宁殿。
一进去就见朝绯玉神色肃然地在整理案卷,不见槐安真人的身影。
“朝师妹,师尊去了何处?”
朝绯玉闻声抬头,“是大师兄啊,师尊他说要对月独酌,眼下准是在漱石台。”
沈祛机未作停留,狂风刮起他柔软的袍角,眨眼间便落在漱石台上。
月照高台,群山隐翳,疏星落墨。
松树下,一椅,一案,一酒壶,一仙人,自成天然。
沈祛机见状上前,拱手行礼。
“弟子拜见师尊。”
槐安真人对他的到来不甚意外,闻言抬了抬眼皮,遂道:
“是潋儿,过来吧。”
“是。”
沈祛机一眼走了过去,端正地跪坐在小桌案的另一侧。
槐安真人见状,了然一笑。
“你从小就是这般作风,任凭心里多么狂妄不在意,一举一动倒规矩得很,走路都跟有人用尺子量出来一样。”
沈祛机闻言没什么反应。
“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为了姰儿?”
槐安真人拿过一旁的酒壶,给沈祛机和自己都各斟了一盅。
沈祛机闻言眼睫动了动,应声道:“是。”
“为师就猜到了。”槐安真人叹了口气,“要不然你可不会来这儿找我这个老头子。”
“说吧,你要问什么?”
“她曾和我说过她的梦。”沈祛机玉白的脸上神色莫t辨,“弟子对此有所猜测,季姰是否与神界有关?”
槐安真人闻言愣怔一瞬,随即点了点头。
“此事现在可以确认,她应该是神族转世。”
沈祛机眸色沉沉,又道:
“师尊,鬼族卷土重来,其势不明,神鬼对立千年,她之后会否有危险?”
“潋儿,无论是谁,这样的情况都免不了有潜在危机。”槐安真人道,“天下太平,本就是修士之责,如今不单单是神鬼对立,乃是苍生之任。”
这话并不令他意外,沈祛机终于抬眸,说出了他此来的最终目的。
“师尊,弟子请求与季姰结为道侣。”
沈祛机站起身来,神色肃穆,拱手俯身,深深行了一礼。
槐安真人一愣,瞧着面前长身玉立的身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徒弟,从来不轻易说想要什么,如果说了,那就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再认真不过。
能听他有朝一日坦荡说出自己心中所求,槐安真人不可谓不欣慰。
但他同时想起了那日同桃吉真人的一番交谈,顿时心觉残忍。
“潋儿,你当真心意已决?”
“丹可磨也,而不可夺其赤。”
沈祛机淡声开口,眸色坚定无比。
“此心可鉴。”
沈祛机能说出这样的话,槐安真人并不意外,也因此更觉自己要说的话难以出口。
沉默半晌,他还是问道:
“道有言,心不可避,则万物不蔽。潋儿,你可知缘何心悦于她?”
沈祛机闻言沉思片刻,抬眸看向槐安真人,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些许。
那一瞬宛若江流月涌,霜融雪消。
“其余种种,弟子不知。”
他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出少女的面容,眸子也自然而然柔软了几分。
“但每每看向她,我便有一个念头。”
“我想活着。”
槐安真人压下心头震惊,久久不言。
他何尝不知自己这徒儿心中的自厌,沈祛机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留恋,无所谓此身驻于何处,飞升是大多数人对他的希冀,他于是也就如此行进着,没有怨言,也没有喜恶。
让他谈谈对大道,对苍生,对剑道的理解,他能有理有据,可槐安也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内容过于客观,甚至是不掺杂半点属于他这个人本身的主观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