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祛机见她仍不解,解释道:
“谢既有心魇。”
季姰闻言吃了一惊,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修士要向正道,不可执念过重。
身负山川千钧,又如何冯虚御风?
有些修士天资极高,却不能与尘世妄念和解,陷在过往的泥潭中反反复复,在炼境中很容易被幻象趁虚而入,扎下祸根,非自毁于世不得湮灭。
谢既又经历了什么,才会使得槐安真人出此对策?
季姰虽然见过沈祛机的过往,却也明白一个道理,痛苦是不能比较的。不能说一个人过得比另一个人悲惨,就以此质疑或者指责另一个人心志不坚,这不仅毫无道理,更与人性背道而驰。
她心中忧虑更甚,遂问道:
“师尊,您可知九玄城当年发生了什么?”
槐安真人知道此事早晚要说出来,对上三人投来的目光,他背过手,望着不远处香炉中飘出的袅袅烟雾。
沈祛机和朝绯玉也同样有此疑问,他们入门早,虽然知道谢既经受过不幸的遭遇,得了心魇,被槐安真人封印了记忆,却也并不知道其中具体,槐安真人也一直不欲提及此事,于是他们一直以来也守着约定俗成的默契,对此事绝口不提。
“为师是在九玄城灭之时见到阿既的。”槐安真人叹了口气,“他一个人坐在锋金人的尸堆中,抱着一个早已死去的妖族少女。”
“至于九玄城当初为了一夕城灭,一是因为锋金王族逆天而行,四处搜集弱小的妖族炼制丹药,这也是为师前去的原因。在此之前,得知此事的几大仙门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将锋金人全都擒拿,但是锋金人拼死抵抗,因而多有死伤;二来,等到为师率领几位尊者攻入城中,进入王宫之时,却发现锋金王宫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也就是那时候,为师见到了阿既。”
“师尊,也就是说,谢既将自己的族人都杀掉了?”朝绯玉不可置信道。
“是的。”槐安真人点头,面色凝重,“那时候他也奄奄一息,无疑是强弩之末,为师想把他拉起来,他却抱着那尸体不放,为师刚一碰,他便如发了狂一般。”
“师尊,当时的九玄城中的锋金人,是否皆已伏诛?”沈祛机眸色沉沉。
“各仙门联手,加上王宫早就流血漂橹,可以说消灭了他们的主力。”槐安真人捋了捋胡子,“但我们并未作出屠城之举,与锋金人缠斗,攻入其中才发觉此处除了这些锋金人,已经没有活人了。”
“事后我们也曾派人探查,却也没再得到什么线索,那些受俘的锋金人被妖王来信请求交予处置,亦是合情合理。几年后九玄城恢复,偶有锋金人冒头,却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想来是妖王也没查出什么,便将他们放了。仙门这边监视了几年,也没再看出什么端倪,此事便暂且作罢。”
“这样说来,锋金人还是与妖界有密切的关联。”季姰一手托着下颌,作思忖状,“落雁峰前阵子去调查了九玄城,发现锋金人为妖族供奉香火,想来这些人暗中定然在做些什么。”
“不错。”朝绯玉也点头,“初次发现妖界入口移位之际,在奉州,家父便抓到了一个锋金人,还没问出什么便叫他跑了。”
这话一出口,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锋金人的打扮。
“对了!”朝绯玉猛地一拍脑袋,“当时抓到的那个锋金人,身上有一块拂泠宗的玉佩!”
沈祛机眸色一寒。
季姰瞠目,她一瞬想起了在天机锁中经历的种种。
而且拂泠宗是以弟子金丹供风眠吸食,没用了就将他们的尸体扔进了浑天炉,炼成丹药发给入门弟子。九玄城的锋金人曾以弱小妖族炼丹,进行修炼。
何其相似?
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这不是巧合,这两处早有交集,那么交集的点便是落在……
她呼吸都放轻了,怔然半晌,忽地出声道:
“拂泠宗和九玄城都与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但行径却截然相反,一个给妖宫提供丹药,一个用妖族来炼丹,这样大相径庭的背后,定有其必然的原因。”
“姰儿,你有何猜测?”槐安真人抬眉问道。
“在这个框架之下,再来想想如今的情况。”季姰正色,“我们已经得知,鬼族侵蚀了妖界,却并不知道具体时间点。有没有一种可能,拂泠宗和九玄城当年并不是与妖族联系紧密,而是与鬼族?”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阿姰,你是说,鬼族早已经入侵了妖宫?”
“如今看来,不止如此,更确切来说是同时在妖界和人间布局,韬光养晦,神不知鬼不觉。”季姰抱臂,“在妖界的时候,我曾与狐族领主姬梵有过几次交谈,从他的话中不难听出,妖宫当初与鬼族达成了某种约定,所以鬼族已经在妖界潜伏许久,本就比我们想象的早得多。”
她垂下眸子,眼前浮现出姬梵不屑的神情。
他似乎对锋金人见怪不怪,很是蔑视,如今想来,锋金人说不定已经沦为了鬼族的走狗,姜令杳与裴行期查到的,也不是为妖族供奉香火,极有可能是鬼族借锋金人之手窃取香火愿力。
当初锋金王族炼丹失败,被仙门察觉,若是故技重施风险极大。而且锋金人大势已去,如今的他们无法扛大事,鬼族也只得如此物尽其用了。
至于为何如此行事,以季姰的认知来看,也再明了不过。
鬼族乃是煞气所化,和后来徘徊于生死轮回的生魂并不相同。当初流火一战,鬼族失去实体,可天地间的煞气却并未因此散去,神鬼之力相生相克,他们削减神仙法力,自身也能有所助益,也能聊胜于无,为反攻神界做准备。
这一点季姰可以肯定,如今发现鬼族未灭,以鬼族的行事习惯以及天性,势必不会安分守己,定会筹备着反攻神界。
可是槐安真人说神界早已陨灭。
若是让鬼族察觉到,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他们的布局早就开始,那么仙门是被动的一方,而今破局的关键,唯有拿到挽月弓的箭。
“这么一看,发生的种种,都互有关联。”朝绯玉沉思片刻,“那谢既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他又为何不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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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祛机敛目,淡声道:
“并非察觉,而是想起了什么。”
朝绯玉一噎,顿时心觉不妙,“也就是说他想起了师尊说的,城灭之时的事?”
“极有可能。”沈祛机颔首,“裴行期可还在九玄城?传讯于他,我们立即过去与他会合。”
槐安真人见状,指尖泛起一道灵光,一只小巧的骨笛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潋儿,你拿着这个。”槐安真人将骨笛递给他,“为师t走不开,但他见了这个,一定会跟你们回来。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回来之后,立即带他来见我。”
“是。”沈祛机拱手。
季姰望着那莹润的骨笛,心中一动。
“师尊,这是不是您说的那个死去的妖族少女的遗物?”
槐安真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亲亲]
第100章 人生何似
九玄城中,高台楼上。
一个身形颀长瘦削的男子抱臂而立,狂风刮起他银白的衣角,吹动他发辫尾端的红玉珠子。
他半眯着眼睛,抬手摸了摸朱砂色抹额上嵌着的那颗老虎图案的金珠,虎牙在唇畔磨了磨,神色难辨。
这实在是一个美少年,恣睢不羁,狂妄随意,危险而明艳,天生生得一双笑眼,是以不笑也有三分笑意,笑时更如凌霄花绽于余霞。一双流金的琥珀色眼瞳,昭示了浓烈决绝,亦显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谢既立于楼檐,似笑非笑地望着城中流动的人群,如同睥睨着一群碌碌无为的蝼蚁。
自从到妖界走了一遭之后,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他愈发头疼的厉害,几次陷入梦魇。
他梦魇发作不是第一次,这次却有了不同,他隐隐瞧见了九玄城的王宫,又恍惚见到了槐安真人的脸,无数碎片重叠在一处,令人难辨虚实。
可这同时也让他意识到,槐安真人有事情瞒着他。
谢既直觉敏锐,是以此次并未惊动旁人,回了月微宫也并未如从前发作时一般,待在无忧崖下的石洞中缓解症状。他忍着灵府的灼烧,决定还是要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难看出,这一切与他的过去息息相关。谢既从来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无论是自己的过去还是其他人的,左右不过是黄土堆,旧纸张,没有追根问底的必要。
他想要活得快活,就不能做一个明白人。
所以即便是对锋金人有着刻入骨子里的憎恶,识海中的滔天业火经久不散,梦魇中反复出现同一个场景,他也从来没有去探究这一切是为什么。
谢既对沉湎过去,忽略现在的人多少心有不屑,更是明明白白地身体力行,与这样的人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于他而言,人应该生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