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疑惑都需要解开,真相也没必要大白于天下。
他一直以来都是秉承着这样的思维为人处世,虽痛苦难消,却也偶得了几分快活。他对此很知足,人的一生中,其实不过是为了那么几个瞬间而活。
收剑入鞘,折花别襟,把酒祝东风。
可这次的心痛难纾,将他那些恣意的瞬间统统盖过,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让他自鸣得意的所谓快活,是多么不堪一击。
谢既不明白,日日煎熬下来,还是决定向曾经发起一问。
九玄城,应该是他的来处。
望着这座天翻地覆的孤城,他从中找不出丝毫熟稔。
思绪萦回,谢既敛目,眺望着王宫的方向,眸子一眯。
下一刻,那个瘦削凌厉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
裴行期戴着斗笠,端坐于茶摊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过往的商队。
他调查锋金人有了一阵时日,知道他们为妖族供奉香火。
九玄城中的庙宇并不多,把守的也并不严密。他趁着夜间探查过几回,发现他们供奉的神像模糊不清,瞧不出模样,简直像粗制滥造的一团浆糊,将将有个人的形状。
裴行期对此颇为不解,又暗中走访了城中一些人家,从好些人家中的屋内也发现了供奉的痕迹,同样供奉的是一团草率而模糊的泥像。
他佯装不觉,对一些人言语试探,那些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家中流传下来的规矩,再问便是一问三不知。
裴行期是典型的一心为公的品性,月微宫既然打算调查妖族,不再维护相持局面,他便是一定要调查到底。
锋金人对外族人防备心很重,他便从城中的普通人家入手,以器乐灵力暂时使得他们卸下心防,趁机问出一些线索。
于是他便得知,这些人供奉的神像名为“辛”。
妖族中有哪位大妖是以此为名姓吗?裴行期暂且不知,趁人不备时也拿过那神像端详,只觉甚是怪异。
他并未从其上感觉到什么妖气。
就在线索停滞之时,他却忽然接到了沈祛机的传讯。
“谢师弟在九玄城?”他眉头一皱。
“应是如此。有劳裴师弟,在我们赶到之前,先在城中暗中寻找一二,特别是王宫故址。”沈祛机道。
“我知道了,你们来后直接到城北寻我。”
裴行期掐断了风掠琼音的灵力,若有所思。
下山之处,师尊镜昱真人便嘱咐过他和姜令杳,此事需得保密,万不可让悬星峰的谢既知晓。
谢既是锋金人,这是一目了然的。
裴行期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感觉到其中不寻常。听得沈祛机的话那一瞬间,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做事出了纰漏,这才走漏了风声。
脑中思绪飞转了一圈,他便推翻了这个想法。
那么谢既为何出现在此处?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裴行期按下心中疑惑,将茶钱放在桌上,把斗笠往下压了压,转身就走。
九玄城的王宫如今极为荒芜,除了断壁残垣,看不出丝毫旧日荣光。此处也同样空无一人,仿佛被城中的人遗忘了,是以还保留着最后的样子。
谢既甫一进入此地,灵府中的火便烧得更旺了,他压下喉头腥甜,强行引灵力保持神智,往废墟的深处走。
也就是在进入此地的那一瞬,他便察觉到此处看着荒凉,还是被动了手脚的。
“呵。”
他冷笑一声,露出一侧虎牙,刺破手指在原地画了个灵阵,干脆一边走一边布置起了机关。
周围到处是宫殿的废墟,野草在其上恣意蔓延,毫无章法。他一一瞧过去,心中竟然还能对得出这些宫殿曾经的名字,已经大致的规模。
“原来我出生在这么个破地方。”谢既似笑非笑,“怪不得。”
他的步伐迈得更大了,无视周遭一切,明里暗里可能有的埋伏和眼睛,都不在他忌惮的范围之内。凭着本能一般地,他走到一处宫殿的废墟旁,俯身从中挖出了一块残缺的宫殿牌匾。
金乌殿。
谢既沉默着瞧了片刻,眼睫动了动,直起身,往废墟中走去。
沉默着绕过那碎裂的砖石断瓦,识海中的业火烧得愈发剧烈。他的呼吸困难起来,用灵力移开眼前堆积的废墟,刹那间飞沙走石,一阵烟尘消散后,露出一处平坦的地面来。
黑色的大理石上,曜日纹早已模糊不清,织金绒毯也早就布满尘土,斑驳褪色。但他似乎还清晰地知晓这宫殿从前的模样,眼前忽明忽暗,恍惚间听到有什么人在说话。
“乌日冽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烤鱼干?”
“这些老鼠我洗过了,不是徒手抓的。”
“你这名字,我们偷偷出去玩,也太扎眼了,还是取个中原人的名字吧,要不我来给你起一个?”
“乌日冽,要是你不是锋金人就好了……不对,要是我不是妖就好了。”
“我不要变成妖丹,你亲自给我个了断好不好?求你。”
无数话语骤然浮现在耳畔,一如昨日。
谢既的呼吸忽然剧烈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处铺了绒毯的地面,眼睛慢慢布满了红血丝。
识海中的烈火一瞬喷发,席卷天地,隐隐突破了什么禁锢,震得他几乎站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
少女脸色灰白,鲜血喷涌染红了地上的绒毯,周遭杀伐之声不绝于耳。
他蓦地喷出一道鲜红。
原来……原来如此。
谢既低头,瞧着空空如也的手,他想笑,眼中却全是滔天的恨意。
这恨意甚至一瞬间不分青红皂白地殃及了一切。
他恨师尊,执意封闭了他的记忆,使得他这么多年遗忘了仇恨,任由害死她的那些人逍遥法外。
他同样也恨自己,说要护着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握着他的手,将杀妖刃捅入心口。
为何仙门高高在上,为了维护地位,便作壁上观,忽略人间的苦楚,任由妖族受人屠戮,却视而不见?
谢既不明白,擦去唇畔的血,半晌狂笑出声,诡异无比,直至那素来满是戏谑的琥珀眸中堕下泪来。
“胭胭。”
他喃喃着,眸中空洞,话出口的一瞬间,便似顷刻被折断了傲骨。
没待谢既再思考些什么,一道脚步声忽地近了,下一刻,一道声音便自他身后传来。
“谢师弟!”
裴行期气喘吁吁,皱着眉对上他移过来的视线,心中便是一惊。
谢既没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要走。
“你干什么去?”裴行期连忙上前。
“与你无关。”谢既冷声,“我劝裴师兄莫要多管闲事。”
“t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看起来都不像是有理智。”裴行期摇头,“沈师兄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一切等大家到齐,再一起商量不好吗?”
谢既闻言愣怔一瞬,他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家,潜意识要回避,嗤笑一声,道:
“我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和你们商量?”
“可……”
“不必再说了。”谢既将手中的石块往旁边一扔,“今日这九玄城中的锋金人全都要死,我谢既一人做事一人当,从此请离月微宫,往后各不相干。”
裴行期目眦欲裂,急声道:“谢既你疯了!”
谢既闻言也不恼,琥珀眸弯成了月牙,居然点头:
“对啊。”
裴行期气不打一处来,不论是为着个人还是大局,今天都必须阻止谢既。
他不肯让步,谢既的笑意逐渐消失,半晌,抽出了腰间软剑。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上空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住手!”
谢既闻声望去,就见季姰一行人自空中落下,她应该是着急,下霜拭剑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幸好被沈祛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三师兄,你要做什么去?”
季姰疾步跑到他面前,眸中满是焦灼。
方才毫不犹疑对裴行期说出那些话,此刻却一句说不出来了。
谢既笑了笑,压下眸中水色,自顾自地喃喃道:
“小师妹,你和胭胭很像。”
机灵狡黠,爱憎分明,丹心赤忱。
季姰顾不得探究他话中提及的是谁,正要开口,就见他摇摇头,看向她,又看向沈祛机和朝绯玉,颓然一笑。
“你们回去吧,算我谢既求你们。”
“谢既,你能不能先冷静?”朝绯玉瞧着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捏着一道符。
她作好最坏的准备。
沈祛机亦摇了摇头,神色疏冷如昔,却也分明是不会让步。
季姰见状,知道没法在这儿弄明白什么了,拉住谢既的衣袖。
“三师兄,不管如何,先和我们回去,师尊会告诉你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