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却仿佛点燃了炮仗,谢既拂开她的手,嘲讽道:“师尊瞒着我,你们也都瞒着我,让这些腌臜多苟活于世这么多年,到头来我凭什么还要听他说什么?跟你们回去,再让他把我的记忆封印一次?”
季姰闻言愣了愣,不禁咬唇,对上他的视线,眸色有些复杂。
“不说话了?你们就是这么打算的吧。”谢既一哂。
季姰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想起来的路上从槐安真人又问出的情况,终于下定决心。
“三师兄,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令人无法接受,但是你要好好听着。”
谢既不由得挑眉,定定地瞧着她。
季姰深呼吸了一个来回,抬脸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
“三师兄,当初,是你自己求师尊,将你的记忆封印的。”
谢既闻言,流金的瞳仁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可能!明明是……”
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骤然定格在季姰的手心上。
是一节骨笛,事到如今,他当然认得出那是什么。
谢既心头一空。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亲亲]
第101章 中心藏之
一瞬间,天地寂静。
谢既垂下眼帘,看似没什么表情,细看却能发觉,他的手在隐隐发颤,不像是使得一手好软剑的修士应该有的状态。
季姰怕他拿不稳,干脆将他的手翻过来,把那小巧的骨笛放在他的掌心,又将他的手合拢。
只听“啪嗒”的一声脆响,软剑顷刻落地,谢既攥紧了右手,压住眼眶几乎兜不住的水色,整个人仿佛丢了魂。
这时,沈祛机和朝绯玉也走上前来,前者按了按他的肩膀,没说话。
“阿既,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朝绯玉眸中忧色难掩,“师尊当初同我和大师兄说你有心魇,我便知定是发生了不可释怀,不能原谅之事。即便到了如今,你也不必强求自己去看开,做好应做之事,才算不负。”
谢既闻言,看向她,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得在场之人无不心中闷滞。
“我知道你有本事,杀了这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朝绯玉眸色清凌,声音缓和下来,“但你仔细想,这些人的命真算得上报仇吗?九玄城的事还有许多疑点,你的族人也不过是表象而已,这你再清楚不过。仇恨,也得追本溯源,而不是一时冲动,将心中愤懑全都发泄,不仅打草惊蛇,对幕后黑手更是不痛不痒,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我知道你难过,但想想那些为你死去的,你珍视的存在,为他们先平复心绪,会不会更好?他们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么痛苦,作出错误的决定。”
朝绯玉娓娓道来,话说完,四下皆是一默。
半晌,谢既琥珀色的眼珠木然地动了动,勉强扯了扯嘴角,嗓音沙哑。
“师姐,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
就是太痛苦了。
他没把这话说出口。无论是那现在看来可笑的傲气还是自尊,都不允许他说出这话。
曾经的乌日冽,如今的谢既。
都是懦夫。
可笑他还为不问前尘沾沾自喜,说什么人生在明日。
他早就应该死在当年,哪儿来的明日?
谢既痴痴笑了一声,眼前无端浮现出一张老者的脸。
“主动忘了和逃避差不多。”
他呼吸一滞,迟缓的闷痛以数倍之力,后知后觉地击穿了他半个身子。
季姰没有再说什么劝他,只是扬起下颌,打定主意道:
“我不管,三师兄你干什么都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杀人放火吗?那我跟定你了。”
谢既望着神色倔强的少女,通红的眼眶弯了弯,露出一个真心实意,带着无奈意味的笑来。
他怎会不知她的用意?
比起直言相劝,她选择了更为不动声色的方式。
沈祛机一直没说话,见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白瓷瓶,递到他手上。
谢既对此再熟悉不过,从前他受了伤,或是被心魇反噬之时,都是吃的这醒神丹。有时候他几天不见踪影,沈祛机便会去落雁峰替他拿回来。
瞧着眼前的众人,他不知如何回报,唯有惭愧。
他的视线又落到季姰身上。
现在他明白,为何从一开始就与这个师妹投缘,发自内心地和她亲近了。
可能于黑暗中踽踽独行之人,总是向往光亮。季姰并不是完全活泼开朗的性子,可这世间的光,同样不止来自于烈阳。
素月清辉,万山载雪,何尝不是光亮?
他护着她,几乎成了一种本能,有时不知今夕何夕之际,也曾想着他谢既就该有这么一个妹妹。
而今。
掌中的骨笛硌着他的掌心。
过去之无能为力已然不可改,他又怎能因一己妄为令大家重蹈覆辙?
“走吧,我回去。”
谢既终于还是妥协,闭了闭眼睛,直起身。
裴行期率先松了口气。
*
谢既回去之后,径直前往泰宁殿。
没人知道槐安真人和他究竟说了什么,总之后来的结果是,槐安真人令他闭门思过五日,任何人不得探望。
季姰当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沈祛机便去找槐安真人问了问情况,得知谢既的情绪已然稳定下来,让他自己待几天缓一缓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
这种仇恨,不是旁人劝说和陪伴就能消解的,唯有自己才能相救。
季姰明白这个道理,托小黑给谢既捎去了一盒梨花糖酥,谢既收了,却也没回什么话,但是她发现小黑的脸上被人用毛笔画了胡子,不由得一笑。
看来谢既心境有了转变。
月微宫正直举办璇玑丹会前夕,这不是悬星峰的范畴,不过受慈宁真人相邀,季姰还是出席了算是前瞻的筵席。这也是她难得见到修仙地界有食物的场合,基本都是些爽口的甜点,除此之外还有为修仙人士专供的酒。
筵席自擎月台上举办,各个仙门皆有代表前来,慈宁真人坐于上首,同相思门、梧桐台、碧云宗等尊者侃侃而谈。
季姰坐在下方不远处的一方案前,难得正襟危坐,半晌,忍不住揉了揉发麻的小腿。
沈祛机见她如此,径直拿出一块云锦软垫给她,又道:
“慈宁长老不拘于礼,你不必如此。”
季姰犹豫再三,环顾四周,还是放弃了树立形象。
“这不是来的人太多了嘛。”她鼓了鼓腮帮,“怎么说我也是个聪明美丽的女子,当然得注意影响。”
沈祛机不动声色地将她案上的酒壶挪到一旁,换上早已备好的蜜果酿,闻言将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雪灵果羹,要不要吃?”
“吃!”
少女眼睛一下子亮了,答应的毫不犹豫,把方才“树立形象”的念头霎时抛之脑后。
沈祛机不由莞尔。
这次筵席颇为热闹,来来往往,弟子众多。后来陈留也到了,同季姰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坐在与她相对的案前,中间隔着来往的众人。
季姰不以为意,陈t留坐下之后朝她笑,她也回以微笑,就听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碎裂声,即便四下吵闹,她还是听见了。
她不明所以地侧过脸,就见沈祛机端坐于旁,神情瞧不出什么端倪,手中拿着的一只空酒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裂纹,大有碎成渣滓的趋势。
季姰咽了咽口水,对上他漆黑一片的眸子,迟疑道:
“大师兄,怎么了?”
沈祛机却没说话,摸了摸她的头,若无其事的把那只小酒盅放在案上,示意她不必在意。
陈留从坐下开始,视线就忍不住往季姰那边瞟,同时也感受到了沈祛机强烈的存在感。
他最近心神不定,听着月微宫弟子之间的传闻,不安愈盛。
沈祛机和季姰的传言早就甚嚣尘上,说他们二人早就互通心意,不然槐安真人也不会给他们定下婚约。说后来他们拒绝是闹了别扭,可实际还是形影不离。
陈留不是不知道,不过从他和季姰本人相处的观感而言,也并不认为这些传言有什么可信度,是以从未放在心上。
但是,从季姰这回回到宗门,他却明显感觉到不一样了。
传言传的内容还是那些,可他无法再只当听个笑话,字字入心。
他仍维持着镇定神色,余光落在对面二人身上。
其实抛却主观的不愿承认,那二人实在是赏心悦目。一个温润疏冷,一个清丽灵动,光是瞧着,就分外的引人注目。
季姰和他打了招呼之后就没再看他,气鼓鼓地皱着眉,对沈祛机说了什么,不知听到了什么又咯咯地笑,眉眼间生动得令人心折。
她拿起一颗樱桃蜜饯,趁沈祛机不备塞入他的口中,神情狡黠。沈祛机不动声色,在她吃了雪灵果要吐籽之际,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接住,而后拿出帕子擦擦她沾了糖渍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