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姰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结果又被他这告别既视感很强的动作弄得睫毛打湿了一片,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还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在他怀中抽了抽鼻子,眼泪浸入他的衣襟,深呼吸了片刻,才嗫嚅道:
“大师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不许又擅自t……”
“嗯。”
沈祛机干脆捧起她的脸来,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
季姰艰难地睁开眼睛,握住了他的手,神色难得地肃然,只是眼眶红彤彤的,反倒显得哀戚。
“我们尽力而为,如果再无转圜余地,我会和你一起。”季姰眼神坚定,“所以你不许再瞒着我。”
沈祛机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有一瞬愣怔,但少顷便勾了勾嘴角,随即点头。
他其实没有想过,季姰会真的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在见证这成为事实的那一刻,他竟然第一反应是后悔。
如果,她不喜欢他,就好了。
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沈祛机长睫微动,瞧不清神色,稍稍压住了眸底翻滚的阴翳,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擦了擦她的脸。
该如何做,他心中已再无犹疑。
只是……
瞧着少女沁过水般明亮的眸子,他终究是移开了目光。
*
既然此间事得以解惑,两人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月微宫。
神界与如今的仙界时间流速不同,是以他们自觉不过短短几日,回到门中,才得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此时人间已是深秋,一副寥落景象,风也凉了许多,似乎在昭告霜雪之先机。
沈祛机习惯性地要为季姰披上披风,见她身周灵力流转,这才想起,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容易生病的凡人女子,再也不怕冷了。
是以伸出的手臂硬生生顿在半空,待到季姰疑惑地瞧向他,问道:
“大师兄,怎么了?”
沈祛机摇摇头,季姰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披风上,稍微想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当即嗔了他一眼,扬声道:
“怎么,如今我恢复实力,某位沈姓郎君就打算让我自力更生了?”
少女扬着下颌,桃腮鼓起,睫毛振翅欲飞。
沈祛机摇头,将披风披在她肩膀上,如之前无数次一般系好,顺手整理了她额前的碎发。
季姰这才得意一笑,眉心花钿微动,眸中如有星河倒悬。
既然决定好结局,她如今反倒轻松不少,不必再瞻前顾后。
反正曾经早就思虑得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埋骨问道山,魂归昆仑,亦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这三个月内,月微宫同样也经历了诸多事情。首先是璇玑丹会过后,桃吉真人抓住了几个混入其中的奸细,细查之下,发觉他们是易了容的锋金人;其次是霜天阁阁主周凭虚联合许多仙门同月微宫交涉,称月微宫已然知晓飞升之法,却秘而不宣,才使得这数百年来飞升者寥寥无几,要槐安真人给个说法。
除此之外,谢既也回过一趟月微宫,从他和裴行期的调查来看,锋金人自当年逆天而行,以妖族炼丹之后,便早已经投入了鬼族的麾下,为其效力;而朝绯玉和朝问羽亦传讯回来,一是妖都最近似乎有所戒严,风声很紧,好像在部署什么,二是他们查到了醉胭坊坊主的行迹,貌似就是当初拍卖会上的那个鲛人。
而姬梵也通过孟州传信过来,称妖王最近举止反常,妖宫更是紧锣密鼓地进行部署,各族领主如今皆在妖都,妖王曾试探他是否将狐族从雪原带入妖都,被他搪塞过去,但无疑说明妖宫有异,并再三嘱咐,若无必要,不要轻易身入妖界,现在的妖界危险重重。
姬梵的处境,必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季姰既然已经记起妖族发端的缘由,当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他深陷泥沼,但再次送信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
季姰和沈祛机回到月微宫后,首先还是去见了槐安真人,告知他这前因后果,以及挽月弓的第三箭究竟为何。
槐安真人闻言沉默良久,瞧着自己这两位弟子,目光中有无奈,有欣慰,亦有不忍。
“神族的遗志,还是传承到了今日,护不住你们,为师惭愧。”
“师尊不必如此,或许在千年前,这些便已经注定,与您无干。”季姰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我既然继承了君上的遗愿,一定不会让鬼族得逞。”
槐安真人捋了捋胡子,一声长叹。
自从飞升时起,他便得知了神界陨灭,当时不受打击是不可能的。但运筹帷幄了百年,也只能堪堪减缓鸿蒙山封印松动的速度,却不能扭转这一局势。
他的目光落到沈祛机身上,逡巡了半晌,而后望向窗外。
他发自内心地为这个徒弟感到骄傲,知他过得坎坷孤苦,却也没办法改变什么,甚至还一直盘算着待这个徒儿飞升之后,如何使他接掌宫主之位,继续镇守鸿蒙封印。
虽然的确是身不由己,但到底也不那么纯粹,反而使得他这本就不算欢喜的人生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即便如今论证了是由身份注定,但也不代表他之前的想法便如此理所当然。
再看季姰,当初收下这个徒弟是老友嘱托,即便她那时的体质与修炼绝缘,但她机敏聪慧,极具灵性,是以不仅是他,几位长老,和各峰管事等一系列身处要位之人,皆对她颇为喜爱,更因为她体质虚弱,更加爱护几分。
如今乍然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还没来得及欣喜她终于摆脱病痛之苦,得入玄门,便骤然发现,这一切终究要化为梦幻泡影,万物皆空。
“不管如何,到了这紧要关头,为师一定会与你们共同,将鬼族再次封印,哪怕散去神元亦在所不惜。”槐安真人负手而立,“如今妖界既然已经有了异动,戒严至如此,霜天阁也不顾虚与委蛇,要带着一众人公然与月微宫撕破脸,八成是鬼族感应到了鸿蒙山封印有所松动,且发现了玄昴已经身陨,镇不住妖界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无需再暗中观察。”槐安真人沉吟了片刻,“为师已与朝家商议,一旦鸿蒙山开,朝家会在人间边缘筑起结界,确保人间不过多受殃及,神界为师也早有部署,至于众仙门,有跟着霜天阁的,自然有与月微宫一道的。”
季姰闻言,和沈祛机对视了一眼,遂道:
“师尊,狐族领主姬梵,会在妖界与我们里应外合,届时师姐和朝公子的部署便会起到作用。鸿蒙封印还能撑多久?”
“为师与几位长老谈过,再多也不过三个月了。”
季姰心中一动,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师尊,此次封印地动天摇,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以月微宫作为主场。”
“那姰儿有何想法?”
“依徒儿看,需得重回昆仑,方能明确。”
*
六方桃谷。
得知沈祛机和季姰二人归来,桃吉真人自然要召人前去一问。
桃谷中景色依旧,湖映玄天,落红如雨,其中树冠倒悬成殿,根茎直通云端。
“果然是你,小锦鲤。”
桃吉真人微微一笑,不似往常总带着狂妄不可一世的锋利,反而如同喟叹,不只是唏嘘还是释然。
季姰此时的心绪也很复杂,虽然千年前在昆仑山,若木还未生灵,她与其交集也不过是幸运地见过一次若木生新叶,不曾想桃吉真人还对此有着印象。
刚拜入月微宫那一阵,她还真以为桃吉真人号如其名,能驾驭桃树之灵,谁知道他的真身竟是若木。
“比起赤华,我还是习惯称呼您为桃吉长老。”季姰亦回以一笑,两人对视半晌,皆大笑出声。
如果说千年来,昆仑山还剩下什么的话,如今也就唯有他们二人了。
算上沈祛机这道游弋三界的混元之气,勉强沾得上神族的边,自大荒以来天生地长的神族,皆在此处。
须臾,桃吉真人正色,而后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也已经尽述,如今鬼族蠢蠢欲动,我尊重你们的决定,除此之外,其余事情,你们皆无需担心。”
“多谢长老。”沈祛机拱手。
“罢了罢了。”桃吉真人连连摆手,“我虽然不拦着你们,但事情也未必就会是最坏的结果,你们何时回昆仑?”
“即刻启程,先去人间几日,而后上昆仑山。”季姰道。
桃吉真人闻言点头,而后拿出一截树枝递给她,后者不明所以地接过,就听他又道:
“昆仑成为无主之地几百年,即便有文华帝君的遗志,然神境难免被觊觎。我化灵后,又在昆仑山的禁制之上再添一道结界,这是若木枝子,你拿着这个,那里的若木根便会认得你们二人,而后即可畅行无阻。”
“好,我们记下了。”
*
去昆仑之前,两人先去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