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千年前文华帝君与北冥帝君所画的鸿蒙封印,哪怕是如今的封印已然落成在鸿蒙山中,可起源仍在此处。
即便如今再难亲自得见其原貌,可也能通过其遗留的痕迹大致瞧出来,这是个极为复杂,精妙绝伦的阵法,不过也很正常,大荒时期的神君以神魂为阵眼,寻常的阵法又怎能撑得住?
两人一路走,也不知过了多t久,才来到阵法中心所在之地。这里的地面还未恢复,仍是一片焦土,漆黑一片,再难分辨得清什么。
“阿姰,可瞧出些什么?”沈祛机问道。
季姰皱着眉,俯下身掬起一捧雪,凝眸沉思半晌,摇了摇头。
鸿蒙封印从开始到落成,当年的她并未参与,是以无法复现这阵法的全貌。更何况这阵法已然失去作用,他们再如何也不是帝君,即便燃烧元神也无法启动,挽月弓以文华帝君的神骨炼成,神骨到底也比不上帝君元神,而且北冥帝君是真正陨落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见阵心如此,她也不欲在此徘徊,拉着沈祛机来到了山巅上的昆仑殿。
昆仑殿通体乃昆山白玉,加之当年文华帝君神力雕琢,与山脉一体,浑然天成,殿前是一汪宛若明镜的湖泊,山巅的雪化为冰泉,注入其中,再凛冽通透不过。
季姰在湖心亭中的书案旁,翻到了一卷玉简。
她此来就是为了找其他可能,是以必然会仔细查看。这书案是文华帝君所有,虽然绝大部分的书卷都由她当初经手,本也再熟悉不过,但她从前也没有擅自动文华帝君私物的行径,如今顾不得许多,还真让她发现了些东西。
这一卷玉简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原因在于其上没有蜉蝣阁的标识,那便从未由她经手。
她打开一瞧,极快地看完,神情便更加凝重,夕阳的余晖打在她的睫毛上,在鼻梁两侧投下淡淡阴影。
沈祛机也在一旁查看这堆放随意的书案,每查看一处就忍不住摆放整齐,无意间抬头,就对上了她肃然的神情,不免一怔。
季姰没注意到他的举动,陷入思索之中,整个人凝成了一尊雕像,除了偶尔的呼吸起伏,微微颤动的睫毛,再无端倪。
她遏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竭力保持平静。
那卷玉简上记载的是百鬼门,看落款,竟然是北冥帝君亲自所书。
百鬼门乃是鬼族发端之源,亦是混沌的一处出口。北冥帝君身陨的原因之一便是以元神暂时改换了百鬼门的位置,当初的她并不知晓所用之法,如今却发现,是因为百鬼门乃是桃树枝干,那么北冥帝君一定是砍了度朔山上的桃树,以其枝干作为阵法之基,在此基础上燃尽神元,引得百鬼门开,将其中鬼族尽数封印。
如今的鬼族蛰伏妖界,位于混沌之上,即便夺舍妖族,也不复当年实力。就算感知到了鸿蒙山的封印开始松动,对他们而言,百鬼门仍是他们的来处,若以此锦上添花,诱惑极大。
再者,此次再度封印鬼族的动静不能太大,首先要保证人间不受波及,其次是尽量保全妖界,如此一来,最好的方式,便是将百鬼门转入鸿蒙山中,与封印重叠,引得鬼族聚于一点,使得这次封印更加彻底。
即便如今的百鬼门已然废弃无鬼,然受煞气浸润千年,鬼族很难抗拒这一本能。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替代挽月弓的第三箭。
心中泛上的惊喜很快散去,失落霎时漫成了海,季姰终于抬头,将那卷玉简递给沈祛机。
后者也快速浏览了其中的内容,顿时明白了季姰在想什么,遂道:
“所以,你想将百鬼门移到鸿蒙山,作为诱饵?”
“嗯。”季姰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如今身在妖界的鬼族便不会直接反攻神界,从而发现神界的现状。这么做,也利于我们行事。”
沈祛机垂眸,沉吟片刻,又道:
“如此,要去一趟度朔山。”
季姰摇摇头:
“我们进不去的,如今你我皆身在轮回之中,虽说恢复了神身,到底还是多了一层血肉皮囊,有这层禁制,进不了度朔山。”
见沈祛机难得露出疑惑神情,她抿了抿唇,叹了口气。
“此事,怕是还得拜托桃吉长老。”
桃吉真人的真身是若木,木灵之精,行此事要容易许多。
两人终于进入昆仑殿,其中宛若另一方琉璃世界,裹挟着霜雪之气的风穿堂而过,激起悬挂的风铃泠泠作响,空灵明澈。
正殿两侧仍有灵泉,中间长长的白玉径上镂着许多星宿,殿顶则是透明的,可见玄天。
纵使如今的季姰并不怕冷了,沈祛机还是照常递给她一个装着曜火石的汤婆子暖手。季姰接过,温热的触感自手中蔓延开来,她微微出神,盯着汤婆子盖子上的火焰图案瞧了许久,忽地心中一动。
当初在孟州的希夷庙中,生魂环伺,她与谢既、空玄二人设下火墙,这才暂且阻止了其入侵的攻势。
那时候她说,魂魄阴寒,而火为极阳,是以两者相克,可堪一用。
而千年前封印鬼族于鸿蒙,乃是文华帝君燃烧神魂,天降流火。
鬼族生于混沌,较之生魂,更是阴寒无比,是以唯有神元之火才能克之,继而封印得成,此亦为清浊之辩。
文华帝君留下挽月弓,以待后来,那么他必然依旧遵从的是这一规律。
可如今神族陨灭,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神元同鬼族相抵消,构成这大枯荣之中的小枯荣?
会否是文华帝君身陨之前,便已经得知这三箭要从何来?
她拿出挽月弓,此为文华帝君的神骨,此为“清”,而三箭来源于三界,亦为“清”。
哪怕是她燃烧神元,也无法复现当初天降流火之象,那么这第三箭必定与火有所关联。
如果说之前认为,挽月弓的三箭仅是三界灵气之源,那兴许还能有希望寻得替代。但若在此条件之上,亦要与火相关联,那么便可以说绝无可能有所替代。
沈祛机是神界一道灵源,他的识海明明是冰天雪地,又与火有何联系?
季姰心中生出微小的希冀,万一是他们弄错了,至今也没找到第三箭呢?
她怀揣着这一点希冀,把刚才的想法同沈祛机说了,后者闻言沉默良久,竟摇了摇头,不予认同。
她嘴角弧度落下,神色迷惘,不解于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不假思索地否认。
“阿姰,你看这个。”
沈祛机取过一旁的玉简递给她,她懵然接过,这一卷之上明明有蜉蝣阁的印记,难不成是她忽略了什么吗?
这一卷记载的是混沌之气,寥寥几句,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文华帝君亲手所写。
那黑白分明的字同他当年所说的话逐渐重合,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此气天生离火,不拘于三界之内,居无形,在五行之外。”
她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手微微发起抖来。
天生离火……
即便不是五行之中的火,但却是清浊之中的阳离之火。
原来早在千年之前,一切就早已注定,神族从头至尾,唯有那一条路。
沈祛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虽然他答应了季姰要和她一起寻找其他方法,但也隐隐猜到了,其中希望过于渺茫。
而他盘算的,的确是另一条路,却不是他的那一条路。
他走近两步,抽出季姰手中的玉简放在一旁,微微俯身,如之前无数次般抱住了她,修长宽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脑后。
季姰深吸了口气,其实她也知晓,说是一定还有其他方法,但其实并无头绪,可她就是不死心,偏要试试。
而今……
她眨了眨眼睛,试图眨去那抹湿润,半晌,才故作雀跃,扬声道:
“这样也好,也算是尘埃落定,无需再心如悬旌,日夜难安。”
沈祛机没说话,揽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季姰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但越是这样,眼睛就越酸,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张口,说话有些断断续续,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大师兄,我并不怕死,我也知道,生同衾死同穴,其实很好。”
“嗯。”
“可是……”
季姰终于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瞧着可怜极了。
“我还是舍不得你。”
神族身陨,是彻彻底底地消散于天地间,再无来世。
若真是凡人,起码还能留有一丝希冀,黄泉路途,奈何桥上,如能相逢,还可期来世。
但他们没有红线相连,也不会经由奈何桥,即便陨于一处,却与草芥无异,终将泯于天地间。
沈祛机的心口骤然一恸,表面仍作平静从容,长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不明的情绪。
海棠花开,当年好风景呵。
花瓣随风簌簌而下,落了树下熟睡的少女满身,却也难掩其明艳殊胜,仅惊鸿一瞥,便在心湖中点出一汪涟漪。